焚风的主治医生是闻多明的老乡。
这位地球人专家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新泡的茶水热气腾腾，拉开的椅子等待就座。
专家笑呵呵道：“有件事正考虑邀请您来拿决定呢，阁下就亲自来了。”
乌拉雷脱口而出：“保大！”
专家汗颜：“不是这种问题！焚风先生的情况很稳定，您要试着从这种焦虑的状态摆脱出来。”
乌拉雷依言闭上眼调整呼吸，几秒后再睁眼时，外人眼里那位沉着自持的精英又出现了。
他端坐在那张准备好的椅子上：“是关于孩子的事吧。”
“嗯，您肯定也想到了。母体中毒对胎儿的影响因种族和个体而异，不过现有技术支持模拟毒素循环路径，可以明确地说，大量茄砷已经穿透胎盘屏障被吸收了，也不排除有微量结合产物被吸收的可能。”
专家摊开四张报告，在重点处指了指：“目前能确定的是，胎儿已经出现了发育迟缓的现象，之后可能的情况有：1.产检畸形，建议人工流产；2.死胎，无法自然流产的话要尽快人工；3.发育缓慢外未见异常，妊娠期无限延长，超过虫族标准妊娠期240天后雌虫随时可能生产，根据胎儿发育状态又分为可以靠孵化箱继续发育的中晚期，和无法成活的早期早产——想避免后一种情况就必须施加人工干预，控制胎儿发育成熟前母体环境，保证不会突然分娩。”
乌拉雷专注地盯着报告——报告下面是透明桌垫，桌垫下面压着一张专家的一家三口全家福。“怀孕是不是会给雌虫造成很大负担？”
“一般来说，大部分生物繁殖都会让母体有压力的，雌虫当然也很辛苦。不过虫族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生育对策，比如在资源极为充分的环境里容易分裂成多胞胎，或者在恶劣条件下减少生命活动消耗的同时加强营养吸收，都是对雌虫而言怀孕了反而能更好对抗环境影响保证身体健康的对策。”说到这里，专家打趣道，“你们进化得很完善啊！”
照片上，妈妈一边整理野餐垫一边旁观父子俩打闹，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看护医师告诉我，风醒来以后可能会很虚弱。‘如果是中毒导致的话几周内就能恢复，但很有可能是别的因素导致的。’他指的是您说的第二种对策吗？”
专家愣了下：“哦，原来他们提到这个了，怪不得您会问这些问题。”他犹豫着该如何措辞，“在焚风先生醒来前，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您千万别当成定论。他的情况姑且算是第二种的变种吧，中毒后由胎儿分担了一部分毒素，循坏代谢和机能修复也加快了，但是很多耗能运动会被身体强制规避，所以表征会显得很虚弱。假如是这种情况，那就要等生产后才能恢复——听闻他一直担任阁下的助理和护卫，恐怕在恢复前是没办法继续负责这些工作了。”
爸爸手里的球被抢走，夸张地做了一个假摔的动作，佯装愤怒惊讶的表情因为没憋住笑而有点扭曲。
“我可以理解为，在中毒造成的损害完全康复前，怀孕的状态对风比较好吗？”
“呃，不考虑日常生活的不方便和工作的话，是可以这么说啦。不过我觉得您会选择尽早打掉这个孩子吧？”
小男孩高高举起抢到的球，咧着嘴得意地露出一口大白牙，在阳光下自信得闪闪发光。
“……您是这么想的？”
“因为您是博士呀。”专家忽然换了个称呼，“您肯定是优生优育的支持者，还一贯表现得很理智，所以会做出最科学的选择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说我们将科学的就冷血，从情感上来说，在它还不能被称之为生命的时候就离开，才是最温柔的决定吧？它已经为守护焚风先生做出很大贡献了，没必要让它以不完美的形态来世间受苦。”
乌拉雷从那张全家福上收回注意力：“我会尽快做决定的。请您把这些发给我吧，艾斯加德的医生也许会需要。”
“好的，我现在当面发给您还是请闻大使代为转发？对了，十天后就是最适合药流的时候了——”
……
焚风醒来的第一眼，只觉得眼前的天花板在极度陌生中又带着一丝熟悉。
在浩瀚的识海中狠狠挖掘一番后，他终于回忆起曾在陪乌拉雷探病某委员会成员家属时见过这个天花板——原来已经回到星盟驻星艾斯加德了呀。
身上传来的反馈很微妙，消化系统传来一种比饥饿到火烧火燎还要难熬的空虚感，肌肉也像被抽空的干瘪口袋一样提不起来。如此无力的感受很新奇，但焚风不喜欢。到底是躺了多久啊，不会变成干尸了吧！
一个脑袋探过来遮住了他的视线，他认出这是使馆里做后勤工作的小雌虫山花。两虫大眼瞪小眼确认过眼神后，小雌虫怪叫一声：“他醒啦！”然后“啪”得摁响了床头铃。
霎时间，几个高大威猛的雌虫冲进来把焚风围了个严严实实。其中一位正是他向乌拉雷举荐后当了武侍的格林，在路德进了军务处后就是半步武官了，剩下的雌虫都是他领导的部下，算算数量占了使馆武侍的一大半。“你们……”焚风被自己奇怪的气嗓吓了一跳，有心咳嗽调整一下，半天发不出声来。
格林激动地拉起他的双手一把握住：“我们来给您做保镖！”
我要这么多保镖做什么！使馆和大人的安全工作怎么办！
被挤出去的山花又顽强地挤进来，发现握无可握，于是维持着脑袋夹在俩强壮臂膀间的姿势嚷道：“马上医生来做检查了，不要围在这里！”
此时的焚风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躺了多久啊？”
山花掰手指算了算：“电子星球三天，路上两天，回来倒是只有一天多就醒了。”
原来快一周没吃饭了，怪不得这么没力气！“给我弄点吃的来。”
“得等医生检查完，而且您只能先吃流食，我去端碗奶粥来……”山花迟疑地看着他的要求加量的手势，“三碗？五碗？”
“十碗！”流食还不给我多吃一点吗！
检查做得很快，没让焚风再多受挨饿的苦。临走前，医生轻飘飘来了句：“孩子的检查两小时后做。”
焚风一口气灌完一碗粥，停转近一周的大脑才意识到医生丢下的炸弹：“孩子？！”
雌虫们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立刻来了精神，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讲了怀孕的事。
焚风粥也不喝了，惊奇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里有个宝宝吗？”
他想了想，就着卧坐的姿势拼命弯曲腰背，把雌虫们看傻了：“您做什么呢？”
“我想听听宝宝的动静啊。”
……
一个小武侍悄悄跟山花咬耳朵：“都说一孕傻三年，我看风哥还没生就开始傻了！”
“以为我听不见吗？”焚风伸手往上够想敲小武侍的脑瓜，然后懊恼地发觉这个以往做来毫无难度的动作居然很吃力。
他的手在空中一个转向又捞起一碗粥：还是饿惨了的原因，得赶紧补回来。
吃了两口，焚风又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大人他知道我怀孕的事吗？”
格林不假思索：“当然知道啊，不是大人说的话，我们怎么会知道嘛。”
山花心思细腻，脑筋转弯也多：“大人回来就升司长了。前任司长去世近一个月，亟待处理的工作积压太多，大人这段时间真是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要没有了，这才安排我来做看护，不然他肯定亲自陪着您。”
焚风恨不得下一秒就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乌拉雷左右，为他横扫那些堆成山的报告和杂务，可惜这具身体暂时还没法发挥作用，得加紧做训练了，争取三天内回到他身边吧。
另一方面，焚风又很高兴。想起在R12的灰礁鲨镇上，他心爱的雄虫轻松愉快的表象下隐藏的不安、期待与忧郁，他就为他喜爱的事业能回到正轨甚至更进一步而露出由衷的微笑。
“您想起什么了吗？笑得好开心呀！”
“我在想——我爹出的难题竟然就这样解决了。”尽管什么也感受不到，他的手还是不自觉地贴在腹部，“下次回老家，奥利弗就能看到他朝思暮想的小孙子啦。”
焚风感觉自己的锻炼之路并不太顺利，不仅没达到预想中当天出院的效果，还只能做一些基础活动。来做产检的医生看到他下地还吓了一跳，但向他请教自己身体的状况却又被含糊带过去了。派出山花也是什么都打听不到，医院坚称不会把这些信息在乌拉雷授意前告知任何其他人。
听说乌拉雷晚上要来看他，焚风从晚饭后就乖乖等在病房内，等着等着居然睡过去了。深夜惊醒时，他借着小夜灯看到床边站着的身影，穿着陌生制服也盖不住的熟悉，便挣扎着想坐起来去牵那只垂坠在身侧的手。
乌拉雷见他动了，主动向前一步坐到了床边，却是面对着脚头坐的。
焚风一眼发现了异常：“你的右脚怎么了？”
对方轻笑了一声：“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焚风一下回忆起在电子星球的经历：“是那时候！我意识刚连上就听见外面一片嘈杂，还没反应过来呢，营养舱的舱盖就被砸碎了，接着就有手拽住你往外拖，还要拿什么东西扎你，好像是注射器吧，吓得我赶紧去挡——说我中毒就是说这个事吧？”
他十分抱歉道：“把你抢回来的时候我就感觉你身上肯定有被碎掉的舱盖划伤的地方，但是没来得及检查，就听到有声音吼着让我去踢那个紧急按钮，说营养舱会密封起来。我看又有手伸过来就赶紧踢了，之后就想不起来了……都是我害你受伤了。”
“你明明救了我——不过这件事之后再说吧。”
“啊，我笨死了，你一定很累了。要回去吗？还是就在这里睡吧？床很大的。”焚风往旁边挪去。
一只手制止了他：“不用，旁边有陪护床，我去睡那个。”
焚风开玩笑道：“不想和我一起睡吗？宝宝还想多感受下雄父呢。”
乌拉雷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秒，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这次元气伤得比较厉害，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什么精神。住院不要着急，想要什么就和山花他们说；也不要担心工作，有正规流程批准的长假。”
小夜灯柔和的光照不到雄虫，但焚风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件事。
乌拉雷一直躲避着，不肯看自己，也不肯让自己看他。
乌拉雷很拒绝讨论孩子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