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祝随生恍然惊起似的,直到这时才发觉,原来云镜里对面竟然还坐着个人。
他与应雪时方才的对话,仿佛神鬼差遣。
云镜里侧眸轻瞥应雪时,将筷笼推回了桌面中央,折断的竹筷被搁在了桌角。
她看祝随生犹疑不决,开口道:
“既然祝老板不愿意,功德如数奉还,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应雪时淡淡一笑,语气多了点玩笑意味:“祝老板如此难为情,难不成你的梦还能吃人?”
云镜里动作一顿,如果祝随生当真有古怪,应雪时的话无异于打草惊蛇。
心思电转间,她的目光跟着变了种味道,应雪时似乎视若无睹。
祝随生擦擦额角的汗,不知为什么,他莫名感到了云镜里与应雪时二人间的暗潮汹涌,抬袖又轻拭了一遍额头,才讷讷地说:“请容在下想想。”
云镜里没有看他,没甚所谓地接了句:“请便。”
应雪时在云镜里如刺的目光中面色如常,反倒是祝随生讪然地垂下脑袋,只觉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还不走?”
祝随生慌忙作个揖,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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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中剩下的妖怪,看似在推杯换盏饮酒寻欢,不怀好意的目光却毫不遮掩。
这是上了贼船,上去容易,下去难。
碍事的人走了,云镜里的手指轻轻蹭了下桌沿,话里有话地问应雪时:“鼠婴说他怪,你觉得他怪在哪里?”
“怪在他谁都不找,专程来找你。”应雪时怡然开口,“论及寻灵,夜歌仙府那二位天骄也能办到,而且……这种举手之劳,他们一定不会像你一样讨要功德。如果你有一件十之八九办不成的事要办,是找花钱的办呢,还是找不花钱的办?”
云镜里忍了片刻,面前的茶盏忽然飞鸟似的往应雪时面前一移,泼洒出来的茶水,不偏不倚打湿了他的手背。
应雪时扫了一眼,倏然收回视线,直直地看向云镜里:“你在生我的气?”
“你方才可以不出声的,祝随生根本看不到你。”云镜里前言不搭后语。
她说完,又疑惑地将杯子看了看:“怪哉,这客栈里的杯子也要成精了。”
应雪时任凭手背上的茶水蔓延开来,洇湿了价值不菲的衣袖,一脸狐疑。
云镜里明明什么都没做,被他如是一盯,不无心虚地扯起自己的衣袖,起身为应雪时擦了擦手。
“哼。”
云镜里疑惑抬眼,正对上应雪时幽深的双眼。
“好看吗?”
“……”
云镜里避开他的话,思前想后还是想不通应雪时究竟为何自曝行踪,“贪生怕死才是常态,像你这般自惹麻烦上身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应雪时除了一身诡异的伤外,身无负累,换作是她,这会儿早脱身跑了十万八千里,哪会有这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倔劲儿?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没法子,谁让我喜欢……”应雪时刻意停了一停,挨了云镜里一个瞪眼,才轻轻道,“多管闲事呢。”
他的心情似是极好,另一只手愉悦地弹了下洒出茶水的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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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镜里登时明白过来,心中火气窜了上来,不由分说地送给应雪时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还是这么闲得慌。”
“我是看你忧心忡忡愁眉不展,这才略施小计,试你一试。你看,你竟然看不出这是我动的手脚。”
应雪时眼睫微垂,盯了一会儿手背上的红痕,茶渍随之消失不见,他将茶盏重新推回云镜里面前,又说:“你有太多心事。”
他一语中的,云镜里无从反驳。
“蛇皮就是厚。”兰玠的声音闷闷的。
云镜里的嘴角还没扬起来,兰玠又道:“云姑娘,我们还是快些走吧,我的头总是晕晕的,这客栈怎么看都是一滩浑水。”
云镜里将它拎出来,点了点他的脑门儿:“你装死这么久,说话就说话,把嗓子压这么低,是在怕谁?”
兰玠挣扎一会儿,忽然双肩一塌,哀哀地说:“这下好了,想走也走不成了。”
他哀伤完,就自觉地化作一缕雾气,飘回了云镜里腰间的布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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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是谢云拂和江鹭起。
楼下又热闹起来,方才的昭著恶意仿若幻觉。
谢云拂剑眉星目,仙姿皎皎地向云镜里走来,礼数周全地拱手道:“昨日走得匆忙,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云镜里一见他背后的那轴画卷,眉心一跳,顿时头疼起来:“云。”
江鹭起跟在谢云拂身后下得楼来,周身的剑意还未消散。
他叹口气,说:“我与谢兄摆了个招灵阵,至今毫无所获,想必那邪祟不在客栈之中。”
云镜里的目光在江鹭起的双剑上转了一圈儿,紧接着,又用余光瞧了瞧扮起空气的应雪时,琢磨着江鹭起惋惜的语调,道:“你就这么笃定?”
谢云拂恰如其分地开口:“云姑娘所言极是,术业有专攻,招灵一事交给你来办,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怪道今日谢云拂的话格外多,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套她呢。
云镜里方才被应雪时扰乱了阵脚,如麻的心绪还没捋顺,又在谢云拂身上栽了个跟头,面色变得不虞起来。
“夜歌子弟彼唱此和,桴鼓相应,实在让人佩服。”
谢云拂面露歉色,转而问应雪时:“不知这位公子,意下如何?”
云镜里心尖一颤,他怎么……
“妇唱夫随。”应雪时温和应答。
江鹭起撇撇嘴,暗骂一声:“没出息。”
谢云拂目的达成,听到江鹭起的话也只是轻笑,随即告了辞,转身离去。
江鹭起更不会久留。
应雪时沉默良久,才冷冷扫了眼客栈外的茶摊。
祝随生忙中偷闲地走出茶摊,对应雪时露出个和善的笑。
应雪时想起一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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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凄惨的尖叫划破夜雾,惊扰了所有人的好梦正酣。
灵符快云镜里一步,循声而飞,直冲楼下而去。
客栈中充盈着一股烧焦的刺鼻气味,其间夹杂着浓烈的狐骚,呛得所有人脑袋发晕。
“好强的怨气。”
应雪时跟在云镜里身后,他只罩了件松散外衣,大半胸膛裸露在外,打着哈欠懒懒道:“没有火。”
木梯前的禁制光晕黯淡,云镜里却被它拦住了去路。
看来那只邪祟聪明得很,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连灵符也起不了作用了。
她不得不停在原地,一边寻找禁制的命门,一边回答道:“那就是禁制内有谁是被烧死的,再不解开它,那只野狐狸就要变成烤狐狸了。”
应雪时却是摇头:“不,禁制内也没有火。”
他显然没将前方的禁制放在眼里,微抬起手,垂眼看着云镜里:“牵好,我带你进去。”
眼下火烧眉毛,野狐掌柜又不是无恶不作的大妖,云镜里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她牵住了应雪时的一角衣袖,催道:“快走。”
应雪时沉默片刻,收回被忽视的手,沉默着走入了禁制。
禁制诡谲,应雪时却如入无人之境,云镜里甫一踏入,便松开了他的衣角,双指将兰玠捏了出来。
兰玠轻飘飘一片,被晃荡几下还是不醒,云镜里手下毫不留情地弹了他一个脑嘣儿。
“傻兰玠,快醒醒!”
兰玠迷迷糊糊睁开眼,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身|体已经熟练地吸|收起了禁制内的阴气。
他飘在半空,忽的打了一个寒颤,被江鹭起充满杀意的剑意吓得钻回了布袋。
兰玠再换一百个身|子也改变不了本性,他欺软怕硬。
没了阴气支撑,布帘后的诡异凶光难以为继,迅速消散不见。
云镜里一口气还没松出来,那道凶光却又轰然大盛,强烈的怨气猝然袭来,引得江鹭起双剑嗡鸣。
“啊——我的腿——”
变故陡生,野狐掌柜再生不测,云镜里与应雪时却一动不动。
云镜里按住躁动不安的兰玠,眉头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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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画卷悠然而展,谢云拂随手撕下一截衣衫,用淡紫色的云锦遮住了双眼。
怨气致幻,江鹭起有样学样,待谢云拂携画冲入怨气之中,他也紧随其后,消失在了弥天的怨气里。
布帘之后已是别有洞天,墨云以压山之势横扫一片,谢云拂与邪祟几经交手,俱呈上风。
谢云拂此次杀意尽显,步步紧逼,可愈到后来,他却愈发投鼠忌器,一招一式皆有所顾忌,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竟然渐渐露出颓势。
江鹭起在心里将他骂了一万句,嘴上说出来的却是:“谢兄,而今生死攸关,你们谢家的假仁假义也该放一放了,你不想平安归府,我娘还在等我呢。”
谢云拂默不作声,画卷上却凝出一点灰色的光斑,光斑渐渐聚拢,汇成一个耀眼的光圈。
此时此刻,他的画卷仿佛变成了一纸割裂的苍穹,柔软却又饱含杀机的墨刃在裂口中沆瀣奔涌而出。
布帘内激烈交锋,布帘外的气氛却比里面还要凝重几分。
那截粗麻布在应雪时眼中无风自动,“你看到了。”
云镜里脸上除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愤怒,还有将临大敌的谨慎:“真是小瞧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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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气消弭,呛人的浓烟气味也随之消散,江鹭起一把扯下眼前的遮挡,两条眉毛蹙在一起,如炬的目光似是要将逼仄的房间盯出两个窟窿。
地面上,静静躺着一株死去的芭蕉。
七角……
野狐掌柜涕泗横流,她抖着手拿起地上的破扇,以扇掩面轻拭泪痕。
稳住心神后,野狐掌柜袅袅道:“多亏谢仙长相救。”
谢云拂眼上的紫绸如生双目,滑进了他宽广的衣袖里。
“分内之事。”
江鹭起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嗤,目光锁紧了野狐掌柜:“野狐狸,你可别告诉我,这么大的动静,就是这个小小的芭蕉精搞出来的。”
应雪时单手掀开布帘,长身玉立站在外头,提醒道:“掌柜,你的尾巴,好像不见了。”
野狐掌柜的脸上浮现出了片刻的空白,却很快反应过来,怯怯地说道:“想是月晦将至,阴气大盛,妖力也有所精进的缘故。”
是个不错的理由。
云镜里随意地靠上门框,手却不动声色地将已经与废纸无异的搜灵符撕了下来。
应雪时的掩饰恰到好处,将云镜里遮得严严实实。
连心细如发的谢云拂,也没察觉到云镜里的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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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将受惊后的野狐狸安顿好,客栈中的妖魔鬼怪历经两场变故,也已散得七七八八了,此夜格外寂静。
谢云拂有意放缓了脚步,与云镜里并行几步。
云镜里停在房门前,谢云拂也跟着停住。
云镜里:“仙家还有要事吩咐?”
谢云拂解下腰间玄玉,道:“客栈邪祟分外棘手,云姑娘若想过夜歌仙府,此玉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他这话说得太雅,俗一点就是“莫要久留,要走快走”。
云镜里仿佛不太想和他打交道,瞧了瞧那玉,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接了。
“这是你的玉?”
“对,这是……”谢云拂凝望着她的眼,“我的玉。”
“咳咳。”江鹭起握拳轻咳,拿一双眼睛去觑身边的应雪时。
应雪时与云镜里虽未言明,却共眠一室,连衣衫上的暗纹都一模一样,二人是何种关系,昭然若揭。
谢云拂和人眉来眼去,简直是胆大包天,蹬鼻子上脸。
江鹭起想:此事若是搁在他身上,他是万万忍不了的。
应雪时像是乏了,只是虚倚着门框,双目半阖,一脸事不关己。
云镜里收了玉,面色反倒更加冷淡:“那只邪祟跑了吗?”
“嗯。”谢云拂像是有些无奈,可惜道:“它不好对付。”
“我看未必。”云镜里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两个人打起哑谜,将江鹭起绕得头脑发晕。
谢云拂悄悄紧握双拳,像是在勉力压制什么。
应雪时疲色渐深,云镜里抬脚向房中走去,经过谢云拂身侧时,看着那管古画,低低道:“邪祟之恶,仙家心如明镜。”
谢云拂出了一会儿神,在房门将合未合之际,朝云镜里勾出个感激的笑:“云姑娘,我不会乱砍纸人,你的纸人很可爱。还有,多谢。”
装死的兰玠骇然一抖。
江鹭起对这莫名其妙的话大惑不解,小声嘀咕道:“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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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熹微,有人叩门。
祝随生开口总是带着些微怯懦,说是谨小慎微、卑躬屈膝,却又卑微得不够彻底。
别扭的腔调,就像他这个人。
祝随生的声音很好辨认,登门之意更是彰明较著。
云镜里将门一开,就被祝随生脸上挤出来的笑晃到了眼睛。
“在下来请云姑娘入梦。”
作者有话要说:应雪时:为什么不牵我的手?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