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落了一场大雪。

地面被白色覆盖，枯树枝条积攒着厚厚一层半空中被拦下的雪，来往的行人慢慢走着，留下几串坑坑洼洼的脚印。今日是冬至，太阳赶在一年中最晚的时间线默默升起，无声地照耀在雪地上。

好冷的天气，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干冷的，太阳都出来了也不曾有几分暖意。宋照里穿了一件厚实的袄裙，搭了梯子扫落牌匾上的落雪，敲开门上的一层薄冰，打开了铺子的大门。

几天过后，焕然一新。

那天她从添香阁回来后，便没耽误时间，赶紧去东边染坊取了颜料，然后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自己这件铺子的里里外外都以各种的花样刷上了新的墙漆。

效果这两日才慢慢显露出的。她就坐在铺子里，路过的人总会在外驻足观看欣赏，总有几个好奇的人会进来询问，她便给人细细介绍。知道的人越发多了，她的生意也就好了起来。

前日隔壁的茶铺请她刷墙，昨日又有两户人家请她去刷墙，一个是为了新婚，一个是搬了新家。短短几天，这样的结果很是出人意料。

宋照里笑眯眯地应承下来，那两家人付完定金后，她白天装作若无其事坐镇店铺，等到晚上就关起门来数钱。

真金白银，这可是真金白银！

出来干活我不数钱数什么！

宋照里搓了搓手，昨日的大雪让今日的气温骤降，她算了算钱，思考着赚了钱之后是先把店铺的陈设翻新，还是先往家里添置东西。

神游间，外面又有两个人停在门外，犹豫着招呼她。

宋照里应了一声，从里间走到外面，微笑着问什么事。

那两个女郎有些腼腆，只是问道：“请问娘子就是给珞公子刷墙的那位师傅吗？”

珞公子？珞将澜？

她这些天太忙，都快把他忘了，没想到他竟然会给她宣传。

宋照里在心里讶然，面上保持着微笑点头。

“太好了！我们终于找到了！呃，我们想请你刷墙……就和珞公子那里的一样就好！不知道娘子可否愿意？”

宋照里自然是点头同意，她将二人迎进屋里，细细商定细节。

太阳在天上慢慢移动着，在黄昏时，宋照里关了铺子的门，带上了一件毛裘大氅，向添香阁走去。

她想和珞公子道谢。本以为那日分别后便是陌路人，不曾想他人这么好。她记得他说过添香阁白日不烧地龙，裘氅可以保暖避寒。

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她轻车熟路地上了三楼，在珞将澜的房间前停下，敲了门，等了一会儿发现无人回应。

她又敲了几下，这次的声音更响些。但还是没有应答。

她靠近门边，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屋子里很安静，好像没人在。

宋照里心里奇怪，她往四处看了看，但纳闷的是整个三楼除了她之外，没有一个人。

这太不对劲了。现在已经快要入夜，按理说添香阁的三楼不该如此安静。

她试探着推了推门，发现门竟然没有被锁住。她进入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墙壁上的一个窗户此时大大敞开，冷风飕飕地往室内灌。

宋照里被吹得缩了缩脖子，想要关上窗户，手才扶上支撑窗户的横木，眼睛却从敞开的间隙中看到了楼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那是人，似乎还在动。

她惊讶地将窗户又打开了些，宋照里睁大眼睛向下看，她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时，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珞将澜，那是珞公子。

她不可置信地眨眨眼，随后双手猛地撒开横木，穿过回廊，立刻从三楼跑下去，身后的窗户因为骤然的关合与碰撞发出巨大声响。

——————

“阁主，我不会接受。”珞将澜端坐在案前，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对面坐着一位很是柔雅的男子。他虽上了年纪，但好在岁月优待美人，脸上看不见什么皱纹，反倒是平添了几分岁月沉淀下的雍容。

“将澜，我这是好心劝你。你总不可能自己这样过一辈子，袁家位高权重，家底殷实，这是多少人都寻不到的好去处。天上掉了馅饼，你就得接住。”阁主继续道：“你在添香阁做了三年的琴师，我很是感谢你。不瞒你说，正是我向袁家二小姐介绍你的。”

珞将澜梗着脖子不说话。

阁主见状叹气，他起身出门。原本在屋里还算关切的神色，出了门便换上了一副阴沉的面容。

他招了招手，几个侍从便将门锁住，如铜墙铁壁般站在门前。

“袁家晚间来领人，你们看好他。派人去劝，若是还不肯，那就打。”

他扔下这番话扬长而去。单薄的门板并不隔音，珞将澜在屋里听着，没作反应。

半晌，他闭了闭眼，整个人伏在了案上。

他没有办法逃出去，他只知道，他不想。什么袁家，什么二小姐，他根本不感兴趣。

阁主走后，不断地有不同的人来劝他，珞将澜一概置之不理，他侧过身一直看着窗户外的景色。夜色欲深，月上中空，他慢慢地感受到这些人逐渐不耐烦的语气，他们气急败坏地离开，最终，有几个壮实的侍从手里拿着长棍从门外进来。

珞将澜立刻起身，但屋子可供躲避的空间有限，他和那群人周旋，慢慢被侍从堵住。

他们的身影挡住了屋内的烛火。房间里不再有看似苦口婆心的劝说声，取而代之的是棍棒敲打在身体上的闷响。

珞将澜陷入了长久的黑暗。木棍很坚硬，打在身上的每一下都很疼。他没有喊叫也没有求饶，只是紧紧闭上眼消化痛苦。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去，示意自己想要说话。

侍从以为终于把他打服了，便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珞将澜靠着墙喘息了一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他的脑袋有些晕，身上也很疼。在那些侍从想要带走他之前，珞将澜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从那群围住他的侍从中间撞开了一个豁口，直直地冲向窗户，在人群的惊呼中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在寒风呼啸中，珞将澜整个人扑在了地上。他挣扎着想要起来逃跑，却发现腿被摔伤了，痛得根本站不起来。他无力地趴倒在地，积雪慢慢洇透了他身上不厚实的衣裳。

他觉得头很沉很沉，在愈发迷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双鞋慢慢停在眼前。

女子笑着，柔和的嗓音慢慢在寂静里的夜里响起。

“珞公子，和我回去吧，不要再闹了。”

珞将澜闻言抓起一捧雪，不管不顾地扔向对面的人。

袁家二小姐避之不及，迎面被泼了一身。她脸上的表情没变，抬手抹去落雪，然后一招手，她左右两边的侍从就立刻上前准备把珞将澜抓起来。

“住手。”

这一声暴喝突如其来，在场的人不曾料及变故，皆愣住了看向来人。

宋照里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怒意。她的胸膛因为刚才的急跑上下起伏。她深深呼吸，寒冷的空气从鼻腔钻进她的肺里，脑子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她环顾了周围，正想上前把珞将澜扶起，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女子出言：“娘子，这是我的家务事，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宋照里不想听她废话，一下子直接拍开她的手，上前几步，慢慢将珞将澜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她无意识屏住了呼吸，眼前人双眼紧闭，原本乌黑光亮的头发被污泥粘连，身上的衣物已然湿透，分明前几天还好好和他说话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

她就连扶着他的手都不敢用力，轻声道：“珞公子，你……”

她哽住了声音。珞将澜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很显然挨了一顿打，露出的胳膊上有大片的淤青，在白皙的肌肤上很是显眼。珞将澜应该是发了高烧，身上滚烫，他闭着眼睛，气息微弱。

她将手中的毛裘披在他身上，把珞将澜整个人拢在其中。他在昏迷中感到温暖，便想要贴着宋照里不放开。

“我是宋照里，珞公子，你还记得我吗？就是给你刷墙的那个。”

珞将澜模糊不清的意识中勉强拼凑出这个名字，烧得混沌的脑子里浮现出那重重叠叠盛开怒放的玉茗花。

他挣扎着伸出手攥住她的衣袖，想要开口说话：“宋娘子，我，我……”

声音太轻了，他本身就没有多少力气。宋照里只能看到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她笑了一声，将他的手塞回裘氅里，说道：“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

她起身，将手放在珞将澜的膝弯处，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怀中的人身量很轻，抱着都能感受到凸出的骨头。

还没走出几步路，那名女子便拦住了她。

“站住，把他放下。”

“这不可能。”宋照里没分给她眼神。

“我是城南袁家的二小姐袁释！你岂敢……”

“不认识。”宋照里淡淡回应，又往前走了几步路，这一回，前面围了一波侍卫。

为首的是添香阁的阁主，他脸上带着端庄的笑意，缓缓开口：“珞将澜是添香阁的人，和娘子没有任何关系。”

宋照里一声冷笑：“珞公子只是琴师，又不是你添香阁的公子，他不是物件，你无权决定他的去留。”

“珞公子在阁中已有三年。我从前将他救回来，他留在这里是为了报恩。”

“这话我也能编，真假谁又知道？若拿不出字据和契约，我便不会信你。”

宋照里面对着男子，气场全开，周围的侍卫犹豫着，不敢上前一步。

“娘子总要讲讲道理，他与袁小姐两情相悦，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不需你这外人横插一脚。”

“两情相悦会把人逼到去跳楼？阁主是做久了这样见不得光的生意，才如此不要脸只顾自己的利益！”宋照里怒气上涌，她缓了口气，继续大声驳斥道：“阁主敢说吗？你和袁小姐这笔交易价值几何啊？”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都在一旁窃窃私语着，男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他本想直接让侍卫动手，却不曾被宋照里的一番话耽误了时间，此时周围皆是人，若是动手，这件事估计就要闹大，不好收场。

宋照里见他一时说不出话，便想趁着这功夫带着人离开。但是袁释此时上前，说道：“我带不走珞公子，你与他非亲非故，同样也不能带走他。”

“——除非，他亲口承认，他和你走。”

宋照里被气笑，珞将澜现在正昏着，怎么可能说出话来。

她狠狠瞪了袁释一眼想要反驳，这时一只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珞将澜醒了，又好像没醒。他没睁开眼睛，但是毫无血色的嘴唇在动：“我和你走……宋娘子，带我走……”

虚弱的一句话直接让全场安静下来。宋照里轻轻拍了拍他，没有理会任何人，一步一步向前走。

那些侍卫让出来一条路。如银的月色下，雪地上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宋照里稳稳地抱着珞将澜，在她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