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03躺在鱼缸底部，海藻一样的长发铺开，粼粼珠光闪亮，贝壳海螺堆在身上，好像深潜在海底的美人鱼。

但这里没有美人鱼，只有一只水母。

这里也不是真的深海，S003望着头顶上方游来游去的鱼群，似乎有阳光透过水流照在睫羽上。

他觉得无聊，手指动了动。

几只水母形态的水螅体立刻排好队，咕叽咕叽地飘过来，再一只接一只砸在“鱼群”上，发出嘭嘭的声响。

每砸一次，穹顶就有一道流光闪烁，这是基地的防护膜在起作用，不过这么多水螅体砸过去总会有效果，不多时，一声刺啦。

全息投影的开关被砸坏，鱼群和阳光都瞬间消失，只留下冰冷反光的鱼缸，鱼缸里躺在地上打哈欠的S003，和一地被砸得晕晕乎乎的水母。

“不是说会很快回来吗……”S003嘟哝着，“嘿咻！”

一只水螅体又被抛上去，这一下终于触发了内城的警报装置，信号会传递到外城，广播会代替他催促陆阡返回。

在系统女声骤然拔高的音调和频率中，内城顶部和四周不停有轻微的嘶啦电流声传来。

S003把水母丢过去，微小的银光电弧如瞬息的流星，水分瞬间蒸发，在再落下来的就是一张薄薄的、被烤得焦黑的尸体。

其他水螅体聚在一起，把这只可怜的分//身托起来，送到陆阡休息室门口。

S003知道陆阡会把这些东西收起来送给外城的科学家，他的毛发、触须、水螅体都是可供研究的素材，人类敌视异种，异种捕杀人类。

但水母不在乎。

他无聊了好一会，陆阡也没有出现，直到审查终于结束，电梯井上方传来异常响动，电梯状态变成运行中，写有大红字体“服从理智”，“为了全人类”的电梯门缓缓分开——

“陆阡！”

蓝发少年像炮弹一样冲进了典狱长的怀里。

蹭蹭。

异种的力道比想象中得大，即使S003的肢体在异种中相对脆弱，他勾住陆阡的脖子，力气足以勒断颈骨。

然后被后者毫不留情地扒拉下来。

他真的很有活力，如果不看触须一样的头发，藏在阴影中的蠕动，S003的脸十分合乎人类审美，可以把人类一切光明灿烂的词汇堆砌在他身上。

陆阡把他提到鱼缸面前，缸里的本体早就坐起来了，正盯着陆阡看，手里的水螅体少年也用同样的脸盯着他看。

“陆阡，我的礼物呢？”

“在这里。”

陆阡从斗篷下拿出一套文具套装，里面白纸、铅笔、橡皮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整套油彩。

从后勤部门偷渡来的文具套装被头发卷起来，越裹越紧，凑到眼前。

水母张大嘴——

陆阡：“不准吃。”

“好吧，不吃就不吃。”

海里的水母吃磷虾、藻类和浮游生物，活在空气里的S003吃也可以，不吃也可以，他不挑食，声音很无所谓。礼物被交给另一朵水母，然后又被触须传给别人。

陆阡的礼物就这么被一层一层传递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他看着礼物消失，又看着无数荧光水母从各处涌来，他们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静静地漂浮在陆阡周围，伸出触须偷偷地勾住他。

“S003，”陆阡叫住本体，视线下坠到胸口血红的文字。

他慢慢斟酌地说，每一个音节都清晰精准：“你是不是进化了？”

本体想了一下：“嗯……好像是？你不说我都没感觉到诶。”

“原本靠近你附近一千米范围内，人类由正常转为高度精神污染需要32到35天，现在这个时间被缩短到29至32天，潮汐为此今天处决了七个人。”

陆阡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

本体飘过来，脸贴在玻璃上，仿佛这样就能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陆阡，你在为人类难过。”他点了点玻璃上对方眼睛的位置，“人类，怎么出现一点异常就要处决啊。”

陆阡冷冷道：“难道等他们被同化成异种又捕杀更多人类吗？”

被同化的异种等级不高，基本不具备精神传染性，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S003点点头：“保护群体是种族延续的本能，我懂的。”

陆阡看了他一眼。

“哦，好吧，每一个生命都具有差异性。”水母试图安慰他，“那你不要难过，也不要生气。”

S003真的是很奇怪的一只异种。

轻飘飘的，却又存在绝对的致命性，并非故意，也无法收敛，不像其他异种一样将人类视作猎物，但也从未对人类表现出任何倾向，除了陆阡。

他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独自飘荡在广阔的太平洋上，直到被机构探测到身影，飘荡的地方从大海挪到了监狱里。

但他是一只异种。

只要存在就会持续对人类造成伤害的异种，尽管他自己并不在乎。

陆典狱长抬头，湛蓝的眼睛里倒影挺拔的身影，他深深地看了S003一眼，转身越过一片小水母向通道走去。

“你在生我的气吗，陆阡？”

陆阡停下来，回头：“没有，监狱员工内部守则第十三条，我应当取悦异种，使他们保持心情愉快。”

S003：“那你要去哪？”

陆阡：“回去休息。”

他怎么会跟一只水母置气，什么都不懂，连物种都不一样，生气完全没有意义，陆阡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他只是想静一静，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休息室早就被换上新的阀门，原来的废铁早就被机器人拖到回收的仓库里，他推开门。

然后水母也跟着挤进来了。

就一个少年体，其他水母体你挤我我挤你，反倒缠成一团被挤在门外，然后被冷酷的典狱长啪地一下把门关上。

陆阡坐在床边，少年也要坐在床边。

陆阡站起来，少年更是要挂在他身上。

陆阡：“……”

陆阡：“我是想一个人安静呆一会。”

S003很无辜，陆阡仿佛成了陆地上唯一的水源，他就想和陆阡贴着。

S003说：“你可以一个人呆着啊，我又不是人，所以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他的话在陆阡耳朵里就是赤裸裸的诡辩。

于是水母被提着后领子，像被擒住后颈一动不动的猫。少年体型的S003并不矮，比起腿长手长的陆阡来说略微矮了半个头，被抓住的时候缩成一个球。

他被丢出休息室，和那一堆缠成球的荧光水母一起。

“陆——”

门又在他面前被合上了，还落了锁。

陆阡听着门外不停抓挠的声音，触须暗暗蠕动，他知道S003又准备暴力破门了，开口：

“老实在外面呆着，不准进来。”

过了好半天，才传进一声可怜巴巴的哦。

又过了一会，S003委屈地趴在门上：“那你什么时候出来？”

“我需要四到六个小时。”

“好吧。”S003又干巴巴地应答。

他飘在陆阡的休息室门前，蜷缩着，打算就在这里等上几个小时，周围的水母都围过来，有的趴在他头上，有的给他当凳子。

人类的悲喜确实难以理解，人类的生死也无从关心，陆阡会生他的气吗？陆阡会觉得他烦吗？应该不会吧，他一直都是这一个表情，这一张脸。

S003胡思乱想着，突然休息室的门打开了。

陆阡卸了军装，露出柔软的头发，以及修长的脖颈和一小片领口，那眼里诡谲的紫色也不见了，取代的是温和而又隽永的黑。

他伸手，摸了摸S003的头发，声音依旧很冷。

“别在这等着了。”

是这样的，陆阡果然还是他的陆阡。

在没有黑夜和白昼之分的深海里，水母异种蹭了蹭头顶的掌心，选择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