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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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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毕,云祈正更衣,府中有人来报,说是宫里来人请走一趟。他戴上发冠,似是意料之中,只“嗯”了一声。

云祈拾级而上,内侍为他推开宫门,对御前司道:“陛下口谕,传玄王殿下入宫!”

“卑职参见殿下!”侍卫瞥了眼云祈腰间,“请殿下解下佩刀!”

汪衷揣着拂尘,一路小跑赶来,骂道:“晦气东西!玄王殿下可佩剑面圣,魏元义没告诉你吗?”

那侍卫“扑通”跪地,以头抢地道:“殿下息怒!汪公息怒!魏大人交待过,是卑职一时忘了……”

云祈抬手,汪忠立刻嘘声,道:“殿下开恩,可牢记了!”

行至御苑,宛如进入世外之境,白雾袅袅。湖畔开满了鲜红的花,如火似血,可分明已入冬。

湖中假山叠嶂,桥上有人负手而立,一袭白绸直裰,听到脚步声他回过身,隔着雾幕与来人相望。

“七弟来了。”

“见过四哥。”

云翎不疾不徐走下桥,道:“朕上次见七弟是何时?”

汪忠道:“回陛下,是殿下攻下西燕,送郡主棺木回京时。”

云翎一怔,声若蚊蝇,又似自言自语:“两年了,都两年了啊……”他一抬手,“汪忠。”

汪忠会意:“奴才这就去拿。”

云翎沿着湖畔在红花中走,云祈随其后。“那时答应赏你的东西,想好了么?”

云祈斟酌道:“我倒是有一物想要,只是不知陛下……”

云翎折过身看他:“你要甚么,四哥不给?只是明月心确实被朕亲自赠人了。”

云祈道:“我要四哥视若珍宝的那套旧衣。”

云翎不语,四下静默无声,唯闻流水泠泠,许久他开口:“也好,隔日朕派人送你府上,省得睹物思人。”

云祈扬唇,轻轻一笑:“买椟还珠,不会让四哥失望。”

“普天之下,有人像她,再不是她。”说这话时,云翎身姿略显佝偻,沧桑的面上皱纹纵横。云祈想,两年前见到他时,还没有这般苍老。

远远见汪忠领着内侍快步而来,云翎沉吟道:“如今你二十有六,离而立没几年了。”

汪忠定了定神:“陛下,东西拿来了。”

汪忠从内侍手中接过托盘,上面放着个雕花锦盒,他小心翼翼地呈到云翎面前,见他一点头,又端到云祈面前。

云祈挑眉,作势摸向腰间的银钩,问道:“四哥就不怕我得了解药,过河拆桥?”

云翎摇了摇头,极是平静:“四哥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若要复仇,定是杀人诛心,让对方生不如死,岂会一刀给个快活?”

血花开得正艳,湖面上结着薄冰,汪忠额角岑出了一层汗,那内侍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下。云祈短促一笑,令汪忠打开锦盒,盒中嵌着一只白玉瓶,他接过小瓶,抬手抛进了湖里。

只闻“砰——”的一声,湖面绽放一朵冰花,伴随着细碎的冰裂声,白玉瓶沉入湖底。

云翎不愠不火地看着他:“七弟这是何意?”汪忠示意内侍退下,自己则退到几步之外。

云祈反道:“四哥真以为江太后会放过我?母妃自缢后,她逼奚时雨交出天下至毒‘嗜心’,又以子虚乌有的解药控制着我,借我之手恶事做尽。”

“你都知道了。”云翎背过身,“母后害你至此,四哥愧怍颇深。”

云祈闻言大笑,笑得身子都随之颤抖,眸中却透着寒意。“江太后罄竹难书,种种罪行如板上钉钉,令人发指!四哥,你可知她为何留下罪己诏后自缢?”他敛起笑,冷冷道,“出发讨伐北塞的最后一役前夕,我告诉她,北塞投降求和之际,若天下不见江太后的罪己诏——本王投敌叛国!”

“所以母妃选择成为众矢之的,让陛下大义灭亲,赢得臣民的拥戴。选择自缢,一来是向兰妃赎罪,二来是怕落你手中,三来是怕朕优柔寡断……众人皆道江太后是蛇蝎,于朕不然。”云翎立在湖畔,看水中倒影,“犹记儿时,朕性子胆怯,一日母后让人蒙住朕双目,要朕去接她递来的东西。谁知那物冰冷光滑,盘踞一团,俨然是条蛇!”

“朕最怕蛇了,简直被吓坏了,狼狈地跌坐在地。母后厉声命令朕接住它,朕抖如筛糠,竭尽毕生勇气伸出了手,那条蛇吐着信,一双青黄色竖瞳警惕地盯着朕……”

云祈一声嗤笑:“那蛇被拔掉毒牙了罢?”

“没错。”云翎堪堪开口,“那日母后同朕说,但凡是她递来的东西,朕只管放心伸手去接。”

闪电破空,黑云压城,倏然就变了天,眼见大雨将至。云祈黑氅翻飞,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陛下深夜宣我只为叙旧?眼下天下太平,我已知解药真相,大珩和四哥都不再需要玄王了。”

云翎的声音在风中听不真切:“你孤身入京,将神枢军留在封地,朕允你佩剑面圣,多年来一直如此。你信朕,朕信你,只是因解药么?”

云祈道:“我送回郡主棺椁之日,四哥可是以剑指我,质问我是否杀了她。皇兄与臣弟之间,本就信疑参半。”

云翎沉默,道:“朕只是无法相信她会为西燕王殉情。”

“昔日的耳鬓厮磨是真,后来的故人变心也是真,真心本就瞬息万变。”云祈一顿,“诚如东坡居士所言,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注1)

“三哥若是还在,也会这么说罢。”云翎徐徐转过身,与云祈对视,“朕今日宣你来是……瑜儿殁了。”

云祈垂眸:“太子身上的毒见血封喉,便是谢念之来了也无力回天,四哥节哀。”

云翎叹了口气:“朕曾为夺嫡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如今朕的妃嫔毒杀朕的太子,天道好轮回,这是朕的报应!”

云祈好整以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不曾聆听过凡人的抱怨和祈求,又何来天赐与天惩?四哥高坐殿上,不沾风雨血泪,若有报应也该落在我身上罢。”(注2)

云翎神色一凛,望向云祈:“朕不解,她一个困居深宫的后妃是从何得来如此奇异剧毒?朕记得事发时,你刚从无情谷归来没几日。”

云祈不动声色道:“若是我命她下毒,何不在我离京后动手?陛下大可将我以毒杀皇储之疑押下审讯。”

二人相顾无言,一时落针可闻,天空划过闪电,落下一声雷。

云翎话锋一转:“张少卿正值盛年,不曾听闻身体有恙,竟急疾暴毙,事发突然,玄王当机立断,将他尸骨埋在了北塞。魏元义如此禀报,你还有甚么要同朕补充?”

“臣弟无事可禀,就此告退。”

云祈走出大殿时,天空落起了小雨,银针般绵绵密密,如剪不断的愁绪。内侍撑起一把油纸伞,毕恭毕敬道:“奴才送殿下一程。”

云祈推开遮在头顶的伞,义无反顾地迈进了雨幕里。“不必。”

内侍急忙跟上,惊慌失措道:“冬雨寒人,淋不得,殿下!”

“回来罢。”汪忠从内侍身后走出,“玄王呼风唤雨,只手遮天,怕甚么?”

云祈才上轿,皇城中传来一声钟鸣,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苍凉而嘹亮,在金陵城久久回荡不息。

是日雨止云霁,半夏捧着一件白狐滚金裘踏进临月楼,对正在为奚念月梳洗的婢女道:“给他穿这件。”

奚念月透过铜镜看到她,奇道:“大家今日为何都穿白衣?”

“昨日丧钟敲了九下,是太子薨了,今日披白举哀。”半夏顿了顿,“原定年关的玄王成亲宴恐怕要搁置了。”

奚念月心头一动,忙道:“那可如何是好!”

“事关两国,有待商榷,殿下又被宣进宫了。”半夏从发带中选了一条白羽纱,亲自为奚念月束发,喃喃自语道,“幸亏不是女儿身。”为他披上狐裘,欣赏着面前明眸皓齿的玉人,极是满意。“对无依无靠的女子而言,美貌既是恩赐又是劫难,红颜自古皆薄命!”

奚念月听得一知半解,眸光扫见静置琴桌上的焦尾,乖巧道:“半夏姊姊,这几日若闲来无事,我可以出府走走么?”

半夏苦笑道:“若是无事就好了!尚仪局的女官这几日驻府教北塞公主礼仪,殿下也请了先生授你六艺。小公子一日学不好,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便一日不得安宁。”

奚念月一怔:“六艺是甚么?”

一旁的婢女掩嘴偷笑,半夏颇为无奈:“君子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富贵人家的公子尚且要学。”

奚念月“哦”了一声,又问:“那病秧子也会这些?”

半夏颔首道:“当然。”

奚念月侧着头,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笑道:“那他也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喽?”

“于殿下而言,鹤留公子就是鹤留公子,身份也好,姓名也罢,都是无关紧要的。”半夏朝门口走去,“小公子随婢子来拜见先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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