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其实知道那碗药膳里面放的是什么。

他一踏入魂障，便看见谢章往里头倒入药粉的场景。

以他师父的性子，那药粉会是个什么东西，显然不言而喻。

事实上，沈微霜刚成婚时，谢章甚至得意洋洋地向他炫耀过。

“知道这是什么吗？能让女人欲.仙.欲.死的东西。”

彼时，谢章在沈微霜寝房中，手中药包几乎与今日的一模一样，面上仍噙着令人反胃的笑意，白色药粉缓缓倒入那壶清茶中，动作慢条斯理，丝毫没有被人发现的心虚。

“你师娘……她就喜欢这种东西。”

十四岁的谢辞沉默停驻在门口，视线随着男人的动作转。

她不喜欢。他想说，但是话语滞留在舌尖，唇瓣像被粘上般难以张开。

谢章看出他的倔强，慢悠悠笑了：“她喜不喜欢，可不会跟你说。”

“只有我这个夫君……才会知道，你师娘喜欢得不得了。”

男人粘稠的恶意如同泥沼般涌向他，谢辞只能沉默。

他说得没错。他不愿意承认，甚至抵制着自己继续思考，可谢章说得的确没错。

他只是她的徒弟，沈微霜不会与自己讨论这些，不会与自己交流这些，他觉得她不会喜欢，可他没有任何依据，有些话，从谢章嘴里说出来，比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可信得多。

何况，他认为她不喜欢……她真的不会喜欢吗？

与所爱之人一同坠入欢愉之中——她那么爱他，那么爱眼前这个男人，她真的不会喜欢吗？

夫妻之间，共赴巫山，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他无法想象，他完全无法想象，沈微霜拥着自己的怀抱会同样地拥着眼前人，甚至更加柔软，更加热烈，曾经亲吻过自己，甚至如今已经拒绝亲吻他的唇瓣会同样地亲吻眼前人，会被眼前人的唇舌更加深入地覆住，如同一朵被采撷的、滴着晨露的娇花，她的眸光会同样地望向眼前人，带着截然不同的，深沉的爱意。

师娘，这样的师娘——她会被那个男人用抚摸过无数女人的脏手抚摸，谢章对其他女人做过任何事，就会对她做同样的事——

他无法自抑地忆起自己曾经看到过的，谢章光天化日之下与形形色色的女人所有的亲密。

胃中一顿翻涌，心咚咚地跳，他面色惨白，仓皇而逃。

身后，谢章满意地看着，古怪地笑一声。

“记得替你师父我保密，你告诉她了，惊喜就没了。”男人朗声而笑。

那日，十四岁的小小少年一路逃到沈微霜怀中，十分委屈地哭了一场，泪珠大滴大滴地落，问他又什么都不肯说，沈微霜好笑地拥着他，直到自抽抽搭搭的哭噎声中拼凑出谢章曾来过她寝房。

她笑意渐渐收敛。

“以后，看到你师父去了我房内，一定要立即告诉我，知道吗？”她柔软的指腹拭去少年的泪珠。

少年仍在抽噎，懵懂地点头。

时至今日，谢辞仍看不懂沈微霜当时的眼神。

她似乎是郑重的，警惕的，但他可能是记错了，亦或是被水汽蒙了眼，看错了。

师娘那么爱谢章，怎么会对他产生警惕呢？以他自己作类比，他就从未在沈微霜看自己的眼神中看到过警惕二字。

那日沈微霜究竟有没有喝下那被掺了药的茶水，他不清楚，谢章倒是试图进入她的寝房，似乎是被一个婢女拦下了，也就是那日之后不久，谢章便与那婢女好上。

谢辞瞥一眼低眉俯首跟在自己侧方的婢子。

在她眼里，自己应该仍是十四岁，但眼下战战兢兢的模样，似是很有些害怕。

谢章最后与这婢女说的话，他当然听见。

手中托盘沉甸甸的，药膳轻晃，热气袅袅，他有心一把将它砸了，然而转过回廊，沈微霜的寝房便近在眼前。

紧闭的房门前候着另一个面容清秀的婢女。

他有些奇怪，沈微霜在谢家是没有贴身婢女的，谢母没给她配，所以一般而言婢子们不会出现在她这边，而今房门外头居然守着一个……

心念轻转，他压下心中燥意。

魂障中处处诡谲，哪怕已经来过一次，在没找到沈微霜之前，他也不欲闹出动静。

便是把这药膳带进去又如何？反正师娘也不会喝。

两步跨到门前，谢辞一手托着药膳，一手直接推门而入，门前的那婢女显然被吓了一跳，欲要阻拦，被自后方赶上来的婢女一把拉住。

她将她拉到一边，努努嘴似是暗示什么。

谢辞懒得管她们，房门轻阖，托盘往门旁木桌哐当一放，黑眸瞬间扫过一整个卧房。

他没能看到沈微霜。

但他听到水声。

房内精细的紫檀珊瑚屏风后，有淅沥水声传来，轻柔柔的，勾着人耳朵。

谢辞怔住。

他动动唇，未能说出任何话，耳尖骤然烧起来，灵识下意识要往内里扫去，又被他忙不迭地收回来。

他很少在师娘沐浴时进来，几乎未曾有过。

算算时间，师娘睡得早，确实该到沐浴的时辰了……怪不得门外有侍女，原是来送水的……

念头乱七八糟地飘过，在他开口之前，沈微霜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谁？”她厉声，水声也停住。

谢辞心跳都停住。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奇异的心虚。

“滚出去！”那厢沈微霜未能听到回音，已经匆忙站了起来，用澡巾裹住身体，冷声呵斥。

谢辞几乎就要顺着她的话出去。

他心跳如鼓，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目光都不知该往哪放，神识更是紧紧封闭住，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慌些什么，打开房门的前一瞬狠狠咬牙。

“……师娘。”他低声唤她，嗓音极沉，压着如雷心跳。

师娘是与自己一同进来的，此时为何会在沐浴？

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想去沐浴才是。

“阿辞……？”这下轮到沈微霜愣住，她不确定地出声，得到回应前，身体已经不自觉放松下来。

谢辞应声，犹豫着再次唤她，有心想要拿神识探一探她此时的状态，奈何实在不敢。

沈微霜彻底安下心来。

“你这孩子，进来也不打声招呼。”她有些埋怨，又关切道，“遇到什么事了，这么急匆匆的？”

“……您快好了么？”谢辞背对屏风，双眸微阖，又很快睁开。

沈微霜微怔：“我很快就好，阿辞，怎么了？”

事实上，她身上皂角还未洗干净。

“无事。”谢辞抿唇，睫毛帘子迟缓地眨了眨，又道，“您慢慢来，不着急。”

他心跳已经逐渐和缓下来，只有耳畔还烧得通红，听到沈微霜应声，缓缓转了身，跨了几步，半坐到她床边，视线落在屏风上，一触即收。

屏风后的应当是他的师娘，只是单凭声音和方才的反应，他就能粗粗判断出这一点，只是似乎发生了一些意外。

像是陷在了这段幻境里。

只要找到她便好，其他的都能慢慢来。

师娘在沐浴，总要等她沐浴完，再谈其他的事情。

水声轻微地晃动，他听到澡巾解开的声音，窸窸窣窣，似是掉到了地上，而后水声清浅，他闭着眼，能想象到木质浴桶中，水波晃开一圈圈涟漪的样子。

有人沉了下去，清澈的波纹晃到她颈窝处，撞开一朵极小的水花。

纵然自我封闭了灵识，阖上了双眼，然而极佳的耳力依旧足以在脑海中构成一幅极为细节的画卷。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身体后仰，将自己砸在柔软的床榻上。

这张床是沈微霜的，整张床铺溢满了其主人的气息，带了些微苦调的香，充盈在他鼻尖。

谢辞偏头，睫帘微颤，将自己埋在绵软被褥中。

师娘的床，其实他都已经好久没碰过了。

长大之后，她便不给他上。

水声哗啦，清水被浅浅撩起，红豆大小的水珠落在晶莹滑腻的肌肤上，很快滑落，滚入浴桶中。

他能清楚听到她是如何动作的。

“师娘。”

她仍在清洗，乌发用一根木簪盘起，已经半湿，有一缕悄然滑落，在水面上荡出一圈波纹，很快浮于水面之上，时不时触碰柔软的后背。

沈微霜轻声应。

“方才，您以为是谁进来了？”他低声问。

沈微霜微怔，无奈的笑：“我还以为是别人，当然要请出去，怎么，凶到你了？”

谢辞摇头。

少年漂亮的面庞窝在被褥里，利落束起的头发随着动作勾开几缕，他毫不在意，兀自蹭了一会，侧过脸，半张脸埋在寝被中，半张脸隐没在床榻内昏暗的光影中，只有一只熠亮的黑眸眨了眨，忽而笑一声。

笑声低哑而短促。

师娘。他不出声地唤，干燥的唇舌张了张，喉结滚动。

他知道的，他总能在她这里得到偏爱。

因为他是她养大的孩子，她相信他不会伤害她，对她不会有任何威胁。

这就是他所期望的。

他会做她最乖的、最好的——

唯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