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但我又遇见了太宰先生，在这个让我不断迷路的城市，在这条因为连续三天的暴雨而上涨的河流。
突如其来，蛮不讲理的情绪再次将我淹没了，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岁，回到了母亲闭上眼睛的那个时间点，巨大的恐慌促使我踏入其中，将太宰先生从夏日泛着凉意的河水中捞出，就像捞出一条溺水的小鱼。
溺水的小鱼在水中显得平静又乖巧，泛青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好似做了什么美梦；但他在接触到空气时却变得极不安分，他在剧烈的挣扎、在咳嗽，就好像空气让他窒息、让他痛苦、让他的美梦变为难以接受的噩梦……
我只能将他下意识的反抗强行镇压，而剩下的求生的本能让他缠住我的身体、束缚住我的四肢，所幸我救太宰先生还能使用魔法，不然真有可能被太宰先生拖下水去。
那样就糟糕了。
我把太宰先生从身上撕下，平放在地上，确保呼吸通畅后对太宰先生施了一个治愈魔法。
做完这这一切后，我第一时间给自己披上遮掩身份的幻术，也没有用魔法把被河水完全浸湿的衣服弄干。
然后，我松了口气，仅仅松了一口气。
我在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太宰先生以溺水的状态出现在河水里。考虑到太宰先生的职业，我无法排除有人想杀死太宰先生的可能，至于另一种可能……
我低头看着太宰先生，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模糊不清的意识也渐渐明晰，在我伸手将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沾着的青绿草叶拿下时，他长而卷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就要睁开。
我感到了紧张，为我违背理智时候的我许下的“不会主动出现在太宰先生面前”诺言.一想到这个诺言我就会想到一句话——诺言就是用来打破的。
我一点都不想遵守它。做下承诺的是那个我，而不是现在的我。是那个我一点都不体谅自己的心情，随随便便许下那种令人讨厌的承诺，所以我为什么要遵守啊？
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那个我终究还是我，随随便便的打破承诺的话，会让太宰先生认为我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吧。
我绝对不要这样！
所以绝对不能让太宰先生发现我是天上堂。想到这里，我把身上的幻术加固的更严实了。我敢保证，现在所有人看向我的人都只会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黑色的短发，紫色的眼睛，和本体的配色完全相反，而且相貌普通到扔进人群就找不出来。
“又被救了啊。”
清醒了的太宰先生望着天空，暴雨过后一派晴朗的天空干净澄澈，好似伸手便可鞠得一捧湛蓝，但太宰先生没有伸手的意思，他只是看着，语气中饱含着真切的遗憾和与之相反的无所谓的平静。
“又？”这个被我捕捉到的词汇下意识的从我口中吐出。
太宰先生瞥了我一眼，这一眼凉薄的足以浇灭所有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心中的火焰：“是哦，多管闲事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呢。”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停顿了几秒便撤回了。
想要将太宰先生拉起的我停住了动作。
“多管闲事”是什么意思？是说救他救的不对吗？我不想看见的另一个可能呼之欲出，而我的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底。
“暴雨后的晴天爽朗又清新，河水的能见度下降，水位也可喜的上升了，多么适合自.杀的一天。”太宰先生谈到自.杀时的表情就像我那些同学谈及新出的游戏，满是憧憬与向往，但很快，他的脸就阴沉了下去，“我还特意的选了个人际稀少的深水区，但是……”
被我救了。
“却被你救了。”
“……”太宰先生就像是想起什么笑话般突兀的从喉咙里震荡出了一丝笑音，他从地上坐起，右手撑着额角，微微勾起的嘴角和冰冷无情的眼睛一同对着我：“想玩拯救他人的戏码去找那些想被你救的人就好了，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是没用的哦。”
我感觉到了称不上陌生也称不上熟悉的疼痛，这种疼痛和生病时身体给予我的感情很是相似，我讨厌它，我想摆脱它。离开吧，只要离开就好了，这和生病不一样，你甚至连药都不用吃，只要转身，走远几步就会好起来。
可是我不能走。
“为什么要自.杀呢？发生什么了？”杂乱的感情捆绑住我的心脏，让我只能吐出了这样苍白的言语。
我想知道是什么让太宰先生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我想去理解太宰先生的心情，我无法接受太宰先生的死亡，我想要太宰先生活着。
大段大段的文字卡在我的喉咙里：
说：“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啊，你再看看吧。你还这么年轻，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经历过，你还没有吃遍全世界的蟹肉料理，还没有看过世界七大奇迹，还没有爬上过最高的山峰……现在死去就太可惜了。”
说：“既然现在还活着为什么不继续活下去呢？既然你有自.杀的勇气，就一定有活下去勇气。你的人生还有那么长，再等等吧，再等等吧，你一定会遇见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的。”
说：“如果你死了，织田作一定会很伤心的，你忍心让自己的朋友难过吗？”
说：“我爱你，请为了我活下来吧。”
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太宰先生就像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一样将它们堵了回去：“停，那些话我都听腻了。”他的神情恹恹地提了提黏在皮肤上的衣服，不满的撇嘴：“什么这个世界很美好啊，什么你要为爱你的人想想啊，很无聊啊。”
太宰先生站了起来，第一次见面时他披在肩上的那件黑色外套似乎被水流冲走了，又或许是太宰先生今天并没有穿它，没外套修饰轮廓的他单薄的像斜阳下的影子。
我看着这个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短，就像一个人渐行渐远。
我没有拉住他，我当然不会，就算太宰先生因为我的挽留停下后我又能说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呢？
自.杀，是一个离我太过遥远的词汇，遥远到我只在银幕和他人的话语中接触过它。我知道它，但我无法理解它，它总是和心灵的脆弱与人的无能联系在一起，但太宰先生明显不是这样的人。
即便相处的时间很是短暂，但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和衣着打扮都可以展现出他的人格的一部分。
太宰先生是自信的，是聪慧的，是敏锐的，是发号施令的，在这个年龄能达到这样的高度，无论谁都会称赞他年轻有为吧？所以，为什么要自.杀？
无法理解。
在我遇见太宰先生前，记忆中离我最近的自.杀事件是在我和一之赖海都还读小学时发生的。
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健在，海还一个人弹着森林里那架只有他能弹的钢琴。
我记得那天海弹奏的是《来自新大陆》，但是他没弹几下就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和我说：“留美死了。”
我知道留美。
“留美就是那个说话很大声的，经常说想死想死，偶尔还会叫我下楼吃饭的短头发的女人。”没等我回答，海自己解释了起来。
“为什么死掉了呢？”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好难受啊！”海发泄般的弹了几个重音。
我由此知道海真的很难受，于是我跳下钢琴学着那些温柔的人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
海闷声说:“怜子说是因为她活不下去了，所以就自.杀了。”
“她经常说想死，说想要自.杀。我一直以为她是开玩笑的，最近这段时间她也不再说了，没想到……突然就自.杀了。”
“活不下去就会自.杀吗？”我问。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留美，若将她的人生写为一本小说或拍做一部电影，那一定是会让绝大多数读者与观众为之落泪的人生，光是一位还算美丽的女子身不由己沦落风尘便已经是一出悲剧了。但这便是自.杀的理由了吗？
在这个世界上，活的生不如死的人太多太多，若真比较起来，留美的人生甚至算不得多么悲惨。但那些人都坚韧的活了下去，为什么留美就要自.杀呢？为什么偏偏留美活不下去了呢？
我拿这个问题向母亲讨教。
“因为，痛苦就仅仅是痛苦。”母亲给予了我这个回答：“它们不是可以用来比较的。”
不能用来比较，那我怎么知道什么程度的痛苦会让人自.杀，什么程度的痛苦会让人坚强呢？为什么同样的痛苦，有些人选择活着，有些人选择死？
我无法理解，至今仍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