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受了伤。手臂中了颗子弹，腿没有，所以她还在逃。

右臂，原本完好的皮肤变得皮开肉绽，带来阵阵剧痛。她紧捂着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渗透出来，在地上留下痕迹。

洛森说的那个公司打手果然不容小觑。从外表上看，他身形高大，颌骨前突、眼窝很深，是最不好打交道的那类人，而比他的长相更有威慑力的是他手上的枪。

‘毒蛇’，有名的好货，产自诺亚公司。枪如其名，它的枪管要比其他种类的都长一些，配上交错的花纹，就像那种缠绕在枝头的冷血动物；‘毒’则体现在子弹上，冲击力使其足以入骨三分，好在没有附上真的毒，还有活路。

通讯被屏蔽了，她联系不上莉拉。洛森可能会过来，但不一定能及时找到她。

随便吧，弗洛拉叹了口气，别把灰头发的小孩牵扯进来就好。

索兰……那个灰色头发的小家伙，瘦瘦小小、营养不良，连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趴下。她见过很多个这样的孩子，在分城、瓦伦汀、诺雷大街，随处可见，但像她那样懂礼貌的可不多。

她有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蓝色的，清澈明亮，像她曾经描绘过的湖泊——那已经是书里的景象了，现实的狂轰滥炸搅得人不得安宁，人们能见到的只有无数个污水坑。

污水坑，掩藏无数尸体的污水坑，指不定那一天就会浮现出弗洛拉自己的身影。明天、后天……谁也说不准。

但总不会是今天。

她找到掩体，暂时躲在后面，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

这种时候，她心头的不安反而消失了，剩下的唯有平静。污水坑是死的，而湖是活的。出去之后，她想，要给那个小孩画幅画出来。她之前就想这么做了。

“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拿着枪的家伙赶了过来，嘴里说着电影里常见的台词。说实话，弗洛拉觉得，蠢透了。而托透析成像仪的福，这家伙不需要观察就能发现被追捕对象所在的位置。

‘彩虹’的人在他身边大呼小叫，他们穿得五颜六色，围着面无表情的黑色西装人打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在公园里玩闹的、被刚参加过葬礼的大人看管着的顽皮孩子。

——手里还拿着玩具枪。

弗洛拉给手里的武器上了膛。同样是一把枪，这是她从‘彩虹’成员的身上搞到的，弹药在之前的追逐中被消耗，只剩下了三颗。

三颗子弹，一条命。她能想到很多个类似的场景。

……这说辞也挺蠢的。

她看了眼表，下午六点半，她已然错过了今天的晚饭。没什么好说的，她闭上眼睛，等待时机。

打手往前靠近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彩虹’的人和他起了争执，似乎是在怪罪他的自作主张。没有人把受伤的亡命之徒放在眼里，这是个错误，也是个机会。

她迅速举起枪，瞄准打手，扣动扳机——第一枪空了，她很少用左手射击，准心不好；紧接着是第二枪，打手已经反应过来，他没有躲避，因为没必要，他身上的自动防御装备替他挡下了这一击；最后一枪是由打手打出的，子弹擦过她的太阳穴，差一点就击中她的眼睛，这令她耳内嗡鸣，丧失了继续射击的能力。

“你的身手不错。”

打手抬起枪，黑色的瞳孔里闪烁着红光。他的身份已经足够清楚了，半改造人，诺亚公司专门培养的杀人机器。

‘彩虹’的人又凑上来，被他随手干掉一个，血液飞溅，暂时震慑住了其他人。

“你们不一伙？”弗洛拉忍住晕眩询问。

“是他们没搞清楚情况。”他大发慈悲的解释，“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他们也没了价值。镇压部队正在赶来的路上，我只是提前动了手。诺亚公司需要的是——真正有价值的——聪明人。”

“我认得你，弗洛拉，当年那起纵火案的主角，有名的大画家。你当然有价值，但很可惜，你发现了秘密。那就只能下辈子再当同事了。”

他看上去甚至真的有点惋惜。

弗洛拉闭上左眼，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打手的话语就像是块遍布充气孔的石头，根本无法在她的心海中翻出涟漪。她只是有点在意打手所说的‘秘密’。

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都很愚蠢。她没说出这句话。

“话就说到这吧，再见了。”

他压住扳机，但没能及时开枪——车冲了进来，从左边，以无可匹敌的架势全速冲刺。紧接着，似乎是眨眼间，它甩了个漂亮的弯，将打手击飞出去，又蜿蜒着刹住，停在弗洛拉身旁。轮胎发出令人不快的声音。

“车技不错。”她随口夸赞。

“好啦！别废话，快上车！我们得赶紧离开这！”

弗洛拉动作麻利地上了车，刚关上车门，洛森就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让轮胎与地面开始新一轮的摩擦。

“真见鬼，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被发现的？”

洛森紧紧握着方向盘，时不时转向，以躲避追击。

“事实上，”弗洛拉说，“我也不清楚。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那得多亏我们的小探险家——”他转了个大弯，枪声太吵，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她看见你啦！在那上面的时候！就用你给的望远镜！突然联系不上莉拉和你，我正着急呢，还好她发现了你的位置，让我不至于有力无处使！”

这可真是个大人情，救命的那种。

“她现在在哪？”

“我让她在原地等着，我来看看情况……我知道那样做不太好，但总不能把她带进这么危险的地方。嘿！你的眼睛！”

被这么提醒，弗洛拉才意识到她现在的模样颇为狼狈。左边的视线有点模糊，这是被血糊住导致的，不算问题。问题是她的痛觉神经似乎出了点毛病，右臂麻木，并不疼痛，她只觉得身上发冷。

“没什么大碍，只是上边破了点皮。”她解释道。

洛森把止血剂递了过来。她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让他开快点，尽快把灰头发的小孩接上。

“够快了够快了，这老家伙都快散架了！”车身突然颠簸，洛森紧张地去看后视镜，接着大喊起来，“弗兰迪3号！X的，他们把这东西开出来了！”

“再开快点！”

“我知道！已经是最快了！”

——————

索兰正努力对抗着风尘。

四周没有掩体，也没有任何能用来遮挡的物品。尘土覆盖全身，她睁不开眼，嘴也是一样，她怕连喉咙里都充满尘沙。

有点像在地上滚过一圈的机器人。她默默想。

她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站在原地，除此之外无事可做，连发呆也做不到。她只能期望风沙变小，好让自己有余力活动。

像是为了回应这份期待，风尘刮得更猛烈了。

她早该想到的。

好在，不远处传来了轰鸣声。索兰伸手擦去眼睛周围的尘土，看向那边，视线所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这是令人欣喜的景象。她等不及往前迈步，只觉得四周的任何事物，包括风尘都变得亲切了起来。它还适时改变了方向，如同朋友一般推着她前进。

黑点由远及近，有点类似之前的场景。不过那不是弗洛拉，而是一辆车——快到眼睛都跟不上的车。这是真的，车飞速冲过来，她停下来望着，很快就眼睛酸痛，只能低头去揉。

靠近的时候，车发出嘀嘀的响声，接着便是一气呵成的转弯和刹车，最终成功在她身旁停下。它在带给索兰安心感的同时，还带来了足以遮天蔽日的一车尾尘雾。

好吧，索兰心想，这也算是和‘朋友’亲密接触了。

还没等她开口说话，车门就被“砰”的一声大力打开。紧接着，有只手臂从车内伸出来，并不宽大的手掌一把拎起了她的后衣领，像是提溜什么小动物一样，将她整个人都带入车内。

就这样坐进车里后，索兰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车子发动了。

“我们在逃命。”弗洛拉简明扼要地说。

“首先，我们要甩掉后面的那辆弗兰迪3号，然后，我们要这么一路回去，直到抵达镇压部队到不了的地方。”

“驻扎地怎么办？”洛森询问。

“不用管了。我们的成员很机灵，知道自己跑路，我们能逃掉，他们自然也能逃。至于货物，那不重要，就让他们烧去吧。”

索兰没有听，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弗洛拉的伤口上面。血迹渗出布料，这让她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需要做手术。她还记得铁皮手臂的医生那冷漠的口吻。他让人把可怜的男孩放到架子上，推进医务室里，保住了他的一条命。

这件事的起因是他想出去，于是也就真的出去了。但没过多久，也许就十分钟，他的惨叫声从外面传来，逃跑大业宣告中止。被带进来时，他的大腿根破了个洞，血液往外流淌，毫无阻拦，就像坏掉的水龙头。那是收容营的大人们造成的——枪伤。

“你的手臂……”

“只是中了颗子弹。没什么事。”

枪伤。她讨厌枪伤。

弗洛拉似乎想说什么，但车身又是一阵颠簸。任谁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条理清晰地说话，她干脆闭上了嘴。

颠簸持续不断，这也还算可以忍受，直到耳边炸开轰鸣声，硝烟的味道蔓延出来。

“啊哈，”洛森的全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

“我知道，我知道! 这种情况下耍机灵是不对，但你!没有幽默感的家伙，再怎么说你也该应和应和我，就算是吐槽我也认了。”

弗洛拉扶住脑袋，像是叹了口气。

“好消息是什么？”索兰问。

“好消息是，那辆高性能车没有继续追，坏消息是，更高性能的铁脑袋、X-2飞行型护卫，追来了……事实上，还有个更坏的消息。”

“我们的车子快没油了。”

灾难。弗洛拉不觉得冷了，头疼感压过了一切。

灾难般的局面、灾难般的讲述技巧，灾难般的幽默感。

“我们得做点什么。”洛森催促道。

“当然得做点什么。”弗洛拉呼出一口气，“莉拉还是联系不上？”

“是啊。我们已经驶离了通讯隔绝的范围，依然没有回话。她应该已经在逃跑的路上了。”

“那就得想个新的方法了。”血彻底止住了，她尝试着动了动右臂，依旧是麻木，但已无大碍。从表面上来说是这样。

“车上还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急救箱、神经清洁剂、两把苍鹰壹型、浓缩炸药、扳手、麻绳，还有一个备用轮胎，再加上我们三个人，这就是全部了。”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然知晓。

“把枪拿出来。车还能行驶多久？”

“最多十分钟。”

“足够了。”她向前倾，接过洛森递来的枪。

枪是今年的新型，9毫米口径，后坐力小，有效射程近乎百米——宣称是这样。因为没怎么用过，枪身显得格外锃亮。那上面印着一只展翅的老鹰，盯着前方，并不张扬，像是正蓄势待发，等待狩猎时机的降临。她在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开到塔那边去。”

洛森微微仰起身子，又很快反应过来，恢复了原本的姿势。

“我懂你意思。想来点大的，是不是？”他大笑起来，“是时候给那帮目中无人的家伙们来一场烟花秀了，这可是不用收费的大惊喜!嘿，怎么说来着？这就是小瞧‘坏苹果’的代价。”

弗洛拉没有说话。她深呼吸，把这枪交到了索兰手里。

“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她看着索兰的蓝色眼睛，“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真的，很抱歉。拿着它，我会教你它的用法，但没时间实践了……保护好自己，好吗？这事结束后，我想带你看一幅画。”

索兰接过那把武器，把它握在手里。

“我想看画。”

“看画，当然。”弗洛拉轻轻微笑。这是索兰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别担心，索兰。”她说，“你会好好的。我会让你安全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