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对于自己是葛欣怡的“复制品”这点，江耀一直持有疑义。

而这个观点，是上一世的江止涛灌输给他的。

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当时的江止涛用一种气愤，亦或者是痛恨，总之是一种难以精准形容的目光看着江耀，大声怒斥江耀只不过是一具空壳，灌入了“葛欣怡思维”的提线木偶。

一言一行，都是设定好名为“葛欣怡”的程序。

他问过他：“江耀，你到底是为了葛欣怡而活？还是为了你自己？你真能分清什么是你想要的，什么是葛欣怡想要的吗？”

当时的江耀没有回应，也从未深想过这个问题。

没人比葛欣怡更爱葛欣怡。

也没人比江耀更爱江耀。

这是江耀一直以来信奉的真理，最爱自己的人，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凡事自然都会以自己为先。

他认为他自己已经完美的贯彻了这点，那么这样的他，怎么不算活着呢？

一直以来，江耀都是这么坚定的认为的。

可现在……

或者说死过一次之后，他居然对这一点不太确定了？

再更为确切的说，他既然已经活过一次了，重来一世也无非会继续按部就班的过着上一世的生活。

唯一不同的事情是，裴玉柏这次不会再参与到他接下来的人生。

抛开这点，也就有仅仅这么那么一点不同，就让他开始产生了这么一点的小困惑。

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为了他人？不可能，这不符合他的人生观。在他人的依托下才能活？想想就可笑。

为自己？可是他想不到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和价值，他想要的，都有了，想做的都做了，所以28岁死了便死了吧。

假如这一世，他依旧只有18到28的人生，他是否想要必须完成什么的念头？

江耀想了又想，觉得没有。

少年眼神松散，显然已经神游天外，眼眸浮起淡淡的困惑，眉头也跟着一点点蹙拢，看起来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

“真实的情绪？什么才算属于我的真实情绪？”

重来一世，这个名为江止涛的男人，又抛给了他一个让他困惑不已的问题。

如果连情绪都不属于自己，那还有什么东西属于他？

“比如刚才你攻击我的时候，又比如，你说你不是葛欣怡的时候。”

温和的嗓音顺着空气的流动，一路流淌到了江耀的耳中。

他困惑的神情因此变得怪异：“你喜欢我攻击你？”

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江止涛愣住，随后哑然失笑，他又忍不住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许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江耀没有及时躲开，再次被这个名为江止涛的父亲，用安抚幼童的方式抚摸了脑袋。

“你不喜欢我，你抗拒我，你讨厌被人说像葛欣怡，这就是你的真实情绪。”

“我以前确实经常认为你和葛欣怡是一样的。”

江止涛见过江耀对除了他和乔雨桐三人以外，总是挂着爽朗又热情的笑容，那么笑容之下是什么？

深谙儿子本性的江止涛，每当看到那个画面的时候，都会觉得江耀就是第二个葛欣怡。

时间长了，他又发现江耀远没有葛欣怡活得那么自在，只是江耀自己从来都没有察觉到这点。

他的小耀耀更像一个为了得到大人认可的小孩，笨拙的学习着敬仰之人的一言一行，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对方更多的目光。

可学得再像，他也不可能完美的变成另一个人。

江止涛甚至可以想象到，年幼的小耀耀在国外的那些年，是如何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来吸引葛欣怡的注意。

或许，在那时候的小耀耀心中，他想要以这种方式让葛欣怡觉得，他就是她的孩子，而不仅仅只是江耀。

当然，江止涛没有亲眼见过，这也仅仅只能是江止涛的一厢情愿，江耀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他是不可能知道的。

甚至可能连江耀本人都不知道。

江止涛的声音愈发柔和：“但后来我就不这么觉得，现在更不觉得了，所以我为我曾经的武断，向你道歉，小耀耀，是爸爸错了。”

江耀在过去的人生中，听过很多情形下的道歉，但从来没有从双亲嘴中听到过这个词汇。

江止涛暂且不谈，或许在江耀模糊的幼年记忆中，他说过这样的词汇。

只是葛欣怡，一个极度自我的人怎么可能会觉得自己错了呢？

所以，她从来不对任何事情感到抱歉，以及做什么都认为理所当然的她，更不会对谁抱有真情实意的感谢，因为那都是她应该得到的，要谢也是谢她自己。

耳濡目染下，江耀也是如此。

可能是沾上了“父亲”这个身份，这场突如其来的道歉也不是那么微不足道，至少让江耀用眼睛看了他一眼。

江止涛见状，笑笑：“你有权利不接受我的道歉。”

江耀神色疏冷：“我也没想要接受。”

接受了，不就意味着他承认了江止涛说的那番话？他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又怎么可能给人落下话柄。

安静了一会儿，见男人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江耀眯了眯眼，提醒：“我现在要出去。”

“嗯。”男人的眼睛在新配好的眼镜下面弯起了月牙的弧度。

“……”江耀认为自己这番逐客令，已经算是明示了。

“要去哪？”江止涛故作不知自己被嫌弃了，好声好气的问。

江耀敷衍回答：“随便走走。”

现如今江耀留在兰市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接下来需要考虑的事情是要不要读大学？如果要读的话，去哪个城市，之后又该做点什么。

明天是最后的期限，所以江耀认为自己有必要空出一段时间，好好规划一下。

可是这个本该没有任何瑕疵的计划，却被一个叫江止涛的男人轻易的破坏了。

已经到了室外的江耀，能感觉到身侧男人的悠哉步伐，他皱皱眉，加快脚步，对方也跟着加快脚步。

对于两个大长腿来说，这种步伐的追逐本身就分不出胜负。

如果跑起来的话……

江耀盯着前方的路，能用肉眼看到滚滚的热浪，作为一个怕热不怕冷的人，他并不是很想在艳阳高照的天气下奔跑。

更何况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跑起来的画面未免太过幼稚了些。

哪怕是现在，江耀也认为自己时而加快脚步，时而放缓，专门往人多的地方绕来绕去，就为了甩开江止涛这块牛皮糖的行为，也足够傻了。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江耀选择停了脚步，然后盯着江止涛，语气毫不客气的指出：“江止涛，你很烦。”

江止涛一如既往的用柔和的笑容应对：“我知道。”

江耀的教养让他无法在大庭广众下，做出任何失态的行为，所以他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江止涛，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要脸？”

冰冷的语调，已经称得上是一种言语上的羞辱了，更何况两人还是父子关系，不管是连名带姓称呼，还是后面的话，都足以让大部分父亲为此暴跳如雷，大骂不孝子。

可是江止涛这个当事人却不怒反笑：“你是第二个。”

江耀下意识问：“第一个是谁？”

江止涛也不隐瞒：“你乔阿姨，是不是很意外？”

“并没有。”

江耀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也不觉得江止涛会回答是葛欣怡。

因为葛欣怡提到过的江止涛，是个很要脸面，且腼腆羞涩的人。

感情内敛，性格温柔，安于现状，不求上进，是葛欣怡对江止涛的综合评价。

喜欢的时候是优点，不喜欢的时候，便也跟着成为了缺点。

所以，江止涛这个名字出现在江耀耳中的时候，都是以反面教材出现的。

不过有一点葛欣怡从来没有否认过，她爱过江止涛，也曾为他打破过一些原则，舍弃过一些东西。

这段与众不同的感情在葛欣怡嘴里，那只是年轻时特有的不懂事和天真，但也从来没有因此影响到她最爱她自己这点。

江止涛十分清楚自己在前妻心里的形象，笑了笑：“我曾以为我很了解你妈妈，但我错了，而且我也不觉得她很了解我，我希望我在你心里的形象，不仅仅是葛欣怡告诉你的，而是你自己亲身体会的。”

江止涛又指出：“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永远一成不变，即便是你妈妈也不例外，更何况是我呢。”

江耀没搭腔，他不懂江止涛说这番话的目的，也不想追根究底。

他习惯了在江止涛面前保持冷淡的态度，不可能因为江止涛出乎意料的性格，和重活一世的体验，就对他改变态度。

可偏偏某个当事人还在自顾自的说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废话。

“江耀。”

在江耀准备彻底无视他，往前走的时候，男人并没有跟上来，只是在身后冷不丁的叫了他的全名。

一会儿江耀，一会儿小耀耀，变来变去的，听着就烦。

江耀停下，朝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他出门前特意往糖罐里抓了一大把糖，塞到了口袋，果然派上用场了。

江耀刚利索的拆开糖纸，一只手就从旁边伸了过来。

“你今天已经吃很多了。”

在江耀的注视下，手的主人抢到了棒棒糖后，就理所当然的塞到了嘴里。

流畅的动作，仿佛这根棒棒糖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耀第一次觉得这个没脾气的男人是如此的烦人。

葛欣怡年轻的时候一定是被江止涛这张好看的皮囊给蒙蔽了，后来发现他表里不一，才把他给踹了。

看着眉宇流露出不耐的少年，江止涛弯弯嘴角：“我们小耀耀也变一变，好不好？换一种活法，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好不好？”

这两声好不好，换做一般人恐怕心都要被哄得化开了，只顾得上回答好好好。

可江耀不是一般人，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骂道：“江止涛，你脑子有病吧？”

男人煞有介事地点头：“确实，最近总是有些偏头疼。”

过于认真的回答，让江耀第一次体验到了无言以对，半晌都懒得和他说话。

可是不说话岂不是显得自己在示弱？所以江耀憋出一句：“真不知道葛欣怡当初看上你什么了。”

“可能是我的色？”

江止涛永远都是笑眯眯的，甚至多了几分促狭。

葛欣怡一直都是他们父子两人的禁区，准确一点说，是江耀的禁区，江止涛并不忌讳有关前妻的一切。

因为不管是好的，坏的，还是爱过，恨过，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属于他人生的一部分，无法割舍，也割舍不了。

他并不会刻意回避关于前妻的话题，或许这是属于成年人的成熟释然？

但是江耀明显无法以平常心面对，刚回国那会儿很反感江止涛提及有关于葛欣怡的一切。

可是这两天，江耀不仅主动提及到了这个名字，还提到了很多次，态度也十分平和，就像吃饭睡觉一样，随口那么一说。

可能连江耀自己都没有察觉这点。

但是江止涛察觉到了。

江止涛不知道在他看不到地方，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认为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过去的那几年，江止涛太过“尊重”江耀了，以至于没能得到江耀的尊重，还让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生疏。

几次试探之后，江止涛决定改变一下策略。

见少年屡次拿自己没办法的模样，江止涛的笑意渐浓。

这一瞬，他感觉看到了当初那个总是一副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样，却处处透露孩子气的小江耀。

“小耀耀。”

“别叫我小耀耀。”时隔多年，江耀终于对这个腻歪的称呼发出了抗议。

江止涛无视了他的抗议：“小耀耀，晚上想吃什么？”

既然儿子喜欢吃他做的饭，江止涛当然要把握机会，从这个地方得寸进尺，从而进一步改善他们的父子关系。

“吃什么都和你没关系。”察觉情绪被人牵动，江耀很快冷静下来，不冷不淡的丢下这句话，抬脚就走。

江止涛下意识想去拉住他，然而还不等他拉住江耀的手腕，远处就飞来一只鸟，猝不及防地啄了他的手一下，然后……

江耀的余光也看到了这一幕，正眼看去，只见男人在低头苦笑，看着衣服上新鲜的，难以忽视的……嗯，被称为鸟类排泄物的污渍。

江止涛有理由怀疑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恶作剧，不然那只鸟的动作未免也太一气呵成了些。

这地方人来人往，怎么就偏偏盯上他了呢？以前也不见他不招动物待见啊。

看到这一幕的江耀，只玩味地勾起嘴角，嘲笑掩都掩不住，更何况他也没想遮掩自己的幸灾乐祸。

江止涛身上没带纸，刚想问江耀有没有，突然发现远处的人群中有一个男人一直盯着他们这边。

江止涛面露疑惑：“小耀耀，那是你朋友？”

看起来好像真的是看着他们这边，江止涛不认识，那只有可能是江耀这边的朋友。

江耀闻言，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还真的看到了一道出乎意料的熟悉人影。

此时这人正死死地盯着他？

亦或者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某人。

隔得再远，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江耀也能认定那人恐怕恨不得把他给活活吞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