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暮坐在一架飞机上，安静地吸着一袋营养液。

她不确定，正在驾驶这架飞机的，现在是一位感染者，还是一个异种。

驾驶员是她这次跟随的采集队伍的队长。全队的人都被高污染性异种感染了，除了她，两个队员当场变成了异种。队长感染程度最低，尚能保持理智，坚持开飞机把她送回城邦。

如果她力气大些能开飞机，或者他们这次开的是车就好了。

如果他们没有去离城邦这么远的地方……没有如果，他们必须去检查那里的实验室。

她低着头，用余光观察驾驶位，发现队长的黑刺又长了。最初她只能看到伸出座位的刺尖，现在黑刺已经戳到副驾驶上方的机顶了。

队长的异化程度越来越高了，他还在驾驶飞机真是个奇迹。

她是坐在靠窗的位置的，只要微微偏头，就能清楚地看见窗外的场景。

天空湛蓝，一如世界异常爆发前。

飞机似乎比之前离地面近了些

她习惯性地用望远镜，观察地面的情况。

突然，她屏住了呼吸。

一群Π形异种在地面狂奔，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大地，乍一看像是大地在蠕动。

Π形异种，她是不怕的，这玩意长得和T2噬菌体差不多，据说最初是蜘蛛异化成的，它的头部脆壳里都是蛋白质，她参与的秘密实验室里经常用它喂异种，之前报纸上还曝光出来有无良商家用它生产人吃的营养液。

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赶路的Π形异种，望远镜清晰度很高，她能看见它们细长的脚在极快地摆动，既有喜感又恐怖。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群Π形异种终于到了飞机的视线范围之外，她松了一口气，继续期盼着城墙的出现。

这么大规模的Π形异种集体迁移很异常，但几小时后她就将这件事抛掷脑后了。

她在很远的地方就望见了，城邦的高墙，再近一些，她能看见城邦的旗帜、城门和人类。风尘仆仆的采集者，挺立的守卫者，和巡逻的执法者，是她许久未见的同类。

她的心脏狂跳，既是归程的喜悦，也是平衡即将被打破的紧张。队长，还有多少理智，会攻击她吗？她不确定地看了眼他们之间那几根对异种来说无比脆弱的铁杆。

她又担心地想，他们的采集者用机，再飞过去，恐怕就要被守卫者当入侵者击落了。

城门越来越近了，她甚至能看见守卫者戒备的眼神。就在她以为队长已经失去停机能力，考虑跳伞时，飞机降落了，成功停在离城门大约有几百米距离的土地上。

这是个安全距离，远离城门处的人，又不是太远。

她的身体太僵硬了，她用尽了全力，才推开沉重的机门。顾不得再看一眼队长，她逃命似的让自己摔出了飞机，倒在地上，颤抖地站起来，向城门走去。

走到机身前，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突然猛地回头。

这是她这么多日，第一次看到队长的全身。

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几乎完全异化的人类，很难形容她看见了什么。队长的身体已经完全扭曲，像打了马赛克，混乱的线条抽动着，像是那边的时空被造物主无情揉碎，偏偏又能看出人类的轮廓。偏偏她又能认出，这个恐怖的、形态超出人类认知的异种，是过去非常照顾她的队长，它仍具有人的特征，这令她毛骨悚然。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出自队长如黑洞般的“口”，不是任何一种她曾听见过的声音，是非人的语言。

然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听懂了，队长说的是“快走”。

队长的形态已然是异种，但仍能和她产生同类的共鸣。她空白的大脑里，一个问题转瞬即逝。感染者和异种的界限究竟是什么？

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身处队长的身体里，被抽动的线条包围，盯着前方的队友，和永远无法回归的城邦，体会着身体的撕裂重组。

拖拽感让她回神。

超出认知的画面太有冲击力，导致她双腿发软，跌倒在地上。背后有个人在拽她，把她往后拖去，这个人戴了手套，力度很不友好。

“彭——”炸开了，异化的队长，连同他们队的飞机，全部在热武器的威力下化为灰烬。

守卫者出手了，他们消灭了靠近城邦的危险异种。大部分人没有看见诡异的人类异种，只目睹了一场小型爆炸。

幸好背后的人把她拉远了些，及时让她伏在地上，还捂住她的耳朵，减少爆炸对她的冲击。

“谢谢。”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对方没有说话，但把她扶起来了。

她转过身，看见了帮助她的人。是一位穿着制服的女性执法者，透明面罩下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眼神冰冷，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

“谢谢你。”她又重复了一次，习惯性地微笑。

对方似乎想说什么。

“林姐！”另一个执法者小步跑了过来，是个年轻的小伙，看起来很有精神。他和“林姐”一样，裹着全套的透明保护服，通过胸前的徽章可以看出，这位执法者和“林姐”品阶相同。

“嘶——”他打量着沈朝暮，吸了口气，“从内城出去的？被拐卖到了边城？”

“不是。”她直视这位执法者的眼睛，“我是1-920城的居民。”

小伙的眼神有些怀疑，“是吗？你太漂亮了，不太像边城的人。”

“谢谢夸奖？”她离开内城后的三年里，已经听过无数人说这句话了。

“不过，你很可能要成为2开头的城的居民了。”小伙的右手一直放在枪柄上，保持着对她的警惕，“和异种共处一个封闭空间，被感染的概率很高。”

“很遗憾地通知你，你成为了重点关注对象，可以插队做检测。”他道。

她被半押送进了隔离间。

进城的人，需要在观察区待半小时，然后做检测，没感染的人进城，感染者需要在隔离间再待一小时，状态稳定的会被送往2开头的城生活，至于异化程度高的——异种，自然是无害化处理。

“事实上，我们在飞机上离得很远。”她觉得自己应该辩驳一下，至少安慰一下自己。

隔离间是一个透明的密闭空间，面积不足一平方米，非常狭小，里面有一只椅子和很多仪器，但她只认识麦克风和喇叭。

她同时做了皮肤检测和血液检测，都还没有出结果。

这片区域遍布着几十个隔离间，玻璃牢笼林立，初看像是监狱，再看觉得更像恐怖的人体实验室。

两位执法者，就在这些玻璃房间巡逻，仔细地观察每个潜在感染者。执法者没有固定的岗位，只有工作区域和职责。

她还算平静，她左边那间关着的壮汉一直瘫在地上发抖，右边那间关着的年轻人一直在流泪。

前边那间关着的人面露绝望与痛苦，他已经异化了，她看见他的指甲在抽动，变化很细微，他还只是一个感染者。

城外实验室里的感染者曾经告诉她，异化是一个很煎熬的过程。

大约五分钟后，她面前的感染者完全异化了，变成了一堆抽动的黑色线条，仿佛他的身体在自燃，他发出模糊的惨叫声。

被叫做“林姐”的女执法者走到那间隔离间前，按了几个按钮，可能是释放了有毒气体，因为她什么都没看见，那位异种就没动静了，变成了一具模样恐怖的尸体。

她的皮肤检测结果也出来了，异常。

“你们有什么临终关怀吗？”她在执法者经过时开口。

女执法者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打量了她几秒，确认她没有异化症状后就继续巡逻了。

“临终关怀，这是世界异常爆发前的概念吧？”年轻小伙工作没有那么投入，停下来和她说话，“不过，内城好像有差不多的服务。”

“你是内城人。”她下结论。

“是的，我来自12城。”他道，提到自己家乡时语气有些骄傲，“我们队里只有林姐是1-920城的居民。”

“那她很厉害。”她需要做点什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能是心理作用，她现在感觉自己全身都不对，“林姐叫什么名字？”

“林寒。”执法者的名字都会被公示，所以不是什么秘密。

“我希望你没被感染。”他一直盯着她看，“你长得真漂亮，我在12城也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你肯定不是1-920区的人，这里的人生活太难了，没有你这样的精神气。”

她有些烦躁，“我的血液检测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快了。”他道。

“我确实不是1-920城的人。”她笑了，“我是从1城出来的。”

“天呐，你一笑，我都想把你放走了。”年轻小伙也笑了，显然认为她在做梦，“如果你是1城的人，肯定有很多权贵愿意为你一掷千金。你确实有幻想的资本。”

某种程度上，还真被他说对了，不过方式和他想的应该不太一样。她扯了扯嘴角，掩盖眼角的微微湿润。

林寒出现了，她的声音像没什么感情的机器，“第二次皮肤检测结果正常，血液检测结果正常，未出现异化特征。”

“周明，你该巡逻。”林寒道。原来这位话多的年轻人叫周明。

“恭喜你，你可以继续做个人了！”作为执法者，周明确实话太多了，但作为内城人，他很可能是那种有恃无恐的关系户。

“你的身份卡。”林寒打开了隔离间的门，递给她做检测时拿去登记的身份卡。

她松了一口气，离开了压抑的隔离间，随手把身份卡放进兜里。

但就在她微笑地看着对方，要道谢时，她注意到对方眼里有黑色的线条抽动。

虽然异常很细微，但她已经研究了几年感染者和异种，不能把这当作眼花。

一瞬间，她意识到对方是一个感染者，因为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她没来得及掩盖自己的惊讶。

对方的眼神涣散了一秒钟后重新聚焦，立刻意识到她的察觉，反应非常迅速。

一把枪抵住了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