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霈川入了梦魇的局。
紧随而来的陆斯言和瑰臻入的是霈川的魇。
陆斯言追进来之后便迷失了方向,只见周围环境草长莺飞,一片春意盎然,心中的惊惧退去了许多,还剑入鞘,正打算沿着脚下的路走走看,忽地,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陆斯言头皮立刻炸了。
瑰臻低咳了一声,说:“是我,别怕。”
陆斯言回头,见是瑰臻,果然安下了心,道:“前辈。”
瑰臻没给他好气:“你还真是永远年轻,永远吃亏,永远作死。”
陆斯言:“是我莽撞了,我是不是……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瑰臻看着他垂手自省的样子,说:“没有。”
也就只有在梦里,瑰臻才会好心安慰人。
刚才卷在乱流里,瑰臻第一时间探清楚了两人的所处位置,可惜不在同一个方向。瑰臻原本是打算直接跟上霈川的,但心念一转,还是先来了陆斯言这边。
霈川能为不差。
比起霈川,陆斯言才是那个不盯着就会出事的人。
只是这样一来,再想找到霈川,就得费上一番功夫了。
霈川落在一个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地方,青山渐隐,连绵不绝,水声潺潺。霈川顺着路,循着有水的方向找去,最后拨开杂草,见到了一条飞瀑。烟笼寒水,一条白练从崖顶倾泻而下,撞在山岩上,溅起的水珠落满了山涧。
瀑布中,有一人独步踏石,正微笑着望着他。
那是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
霈川既然被发现,也不再掩藏身形,他走出来,戒备地问:“你是谁?”
那男子笑道:“在下万壑,见此地景色甚好,便流连片刻,兄台怎的一脸不悦,莫不是在下扰了你观景的兴致?”
霈川站在水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
身量比他在凡间见到的那些男人要更高一些。
一身玄色的外袍,没有乱七八糟的绣纹和金饰,倒是显出一种朴素的干练,腰封暗红坚硬,别着一把其貌不扬的匕首。
万壑。
一个陌生的名字,霈川翻遍了过往百余年的记忆,也没找出这么一号人来。
他怎么会在梦魇的局中与一个陌生人产生交集呢?
那人离开水中岩石,飞身上岸,也是个有功夫的人。
霈川不着痕迹与他拉开距离。
万壑捡起了岸边的书箱,背在身上,偏要往霈川身边凑,并一脸自来熟道:“外面到处都是战乱和灾民,天地间一片瘴气,难能见到这样静谧的景致,也不知人间何时才能重新恢复清明,兄台看打扮,似乎是玄门人士?”
霈川说:“不是。”
他可是魔。
万壑有些惊讶:“那便是习武的少侠了,现在凡人想你这么干净的不多了,我要去玄门联盟里寻个庇护,兄台一起?”
霈川从他寥寥几句话中推测出他所在的时空可能与现实中有差。
为了套取一些有用的消息,他点头同意了。
接下来的同行路上,他发现万壑就是一个话篓子,嘴里咕咕叨叨什么都往外倒,但却一句有用的也不说。
霈川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把万壑的唠叨当成耳边风,霈川心里开始想别的事。
梦魇问他想要什么?
他一时昏头,回答了她。
那么她在哪儿呢?
他漫不经心的随着万壑走进了有人烟的世间,紧接着亲眼目睹了一幕又一幕的惨象。
路边到处都是尸体,无人收敛,暴露在日头下,发臭,发烂。
有一些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身上的肉是被剔下来的。
路边的人三三两两聚成一堆,见了陌生的面孔走进,见他们身形健康,行走自如,急忙互相差扶着,在地上趴着躲开。
霈川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明白他们怕什么。
“你长得健壮。”万壑拍了拍霈川结实的手臂,说:“他们打不过你,怕你把他们抓去炖了吃,所以都躲了。”
他一番话让霈川脊背发凉。
“七年大旱,七年大涝,瘟疫,蝗灾,粮食都绝了……你知道吗,人间已经没有老人和孩子了。”万壑说:“老弱病残都被当成食物吃光了,但他们会留下女人,因为女人能生孩子,若是有幸能活着孕育一个小孩,他们便又有能果腹的肉了。”
这是人间吗?
炼狱也不过如此。
霈川猛然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一千多年的人魔大战之前。
霈川瞧着这满目凄凉的河山,转头问万壑:“你究竟是什么人?”
用他自己的话说,能在乱世中活得这么干净的人不多。
也绝不平凡。
万壑料到他早晚有此一问,说道:“实不相瞒,我出身富庶,自幼被一位仙长收为记名弟子,跟随师父在山上学了几年仙术,此番听闻人间遭难,想着下山帮一帮,尽一份力。”
一路行来,霈川看不出他身上的古怪。
万壑又说:“我知道再往前进了城门,有玄门弟子设了粥棚,施舍粮食,但不是天天都有,我们可以去那碰碰运气。”
霈川以为他饿了想吃粥,说:“我不饿,留给你们吃吧。”
万壑笑了一下:“我有修习辟谷术,并非是去讨吃的,而是想去加入他们仙盟,毕竟我独身一人,身无长物,能做的实在太少了,不如给他们帮点忙。”
霈川鬼使神差地就跟着他一起去了。
他们运气算不错,城门内粥棚里有人。
讨食的凡人们排成一队等着分粥,谁也不敢捣乱。
万壑在他耳边道:“以前这里的粥棚是几位脾气软的年轻修士,镇不住场,天天被这些讨粥的人欺负,可两个月前,有个叫松风接手了这,不出三天,就把他们给治妥帖了,很厉害。”
霈川一听松风二字,浑身一震。
霓霞仙谷祖师爷的名讳他当然知晓,令他心里澎湃如潮的,并不是要见祖师爷了。
他想,既然松风在此,那当年的瑰臻呢,会不会正跟在松风的身边?
霈川终于提起精神,主动催着万壑快走,往那粥棚里找人去了。
可惜,希望落空。
松风正年轻着,身边倒是有两个熟面孔,一个李桂,一个髓芝,没有瑰臻。
霈川在东山上的藏书阁翻阅一些仙历时,曾试图弄明白当年的时间走向,但书中的记载太少,瑰臻偶尔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又太单薄,他脑子里到现在还是一片混沌。
松风守在这座空城里,有人投靠,来者不拒,他见着二人都是有本事在身的,也不问出处,便留下了。
霈川在粥棚里拎着勺子,锅里的粥也实在稀薄,听说这些都是几年前的陈粮,有就不错了,没的挑。每个人分一勺米汤和几粒米,很快就见底了。
可闻讯赶来乞食的人越来越多,不满的堵在门口小声抱怨。
他们不敢大声,因为刚被收拾了一顿,松风不是会被拿捏的好性子,面对挑事的凡人他一概不手软。
可有些时候,硬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毕竟这些灾民饿久了,为了一口饭,能豁出一切。
他们开始用软的,不叫不骂,就蹲在门口,逼着他们把明天的粮食拿出来匀点。
那边髓芝正焦急:“可明天不够怎么办呢?难道再挪后天的?”
万壑进了粥棚就撇下了霈川,和那些弟子们交上了朋友,闻言,万壑站了出来,道:“姑娘别急,等我去劝劝,他们都是人,是人就得讲理。”
霈川远远望着万壑的身影在灾民中周旋,很快,乞食的人便都听话地散了。
万壑被人另眼相看,众人围着他,向他请教。
霈川冷眼瞧着这一切,忽然记起了瑰臻曾给他讲过的当年。
——魔尊极夜第一次现身时,是以一个逃难书生的身份,混进了施粥的棚子里……
虽然当时瑰臻只三言两语带过,却与此刻眼下的情形无比契合。
霈川失态地愣在了原地。
他是魔尊极夜?
万壑就是极夜?
那些年轻的仙门弟子正笑着,他们还不知混到自己身边的是个什么东西。
霈川艰涩地开口:“是你,极夜。”
一个路过的弟子听见了这话,顺口问道:“极夜是谁啊?”
他们现在连极夜的存在都不知道。
霈川摇了摇头。
身边人走了。
万壑忽然回头冲他笑了一下,无声做了个口型——“没错,是我。”
霈川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匕首。
而他身边的仙门弟子们都警惕地盯着他,喝问:“你想干什么?”
霈川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是一个无解的局。
事情尚未发生。
他的提醒不会被人们相信。
那么——
就简单粗暴的动手吧,杀了他,一切就终止了。
霈川骤然发难,掀翻了身边碍事的弟子,匕首直逼万壑的咽喉。
他余光瞥见李桂和髓芝正扑向这边,他挣抢的是时间,他只有这一击的机会。
万壑赫然亮出随身折扇,霈川的匕首扎上去,竟然传出铿锵的声响,
霈川手下感觉到阻力,一咬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匕首向前顶进去。
最好的时机已经耽搁了,但是并没有人上前阻拦他。
松风横剑拦住了李桂和髓芝。
髓芝和李桂齐齐发出疑惑:“师兄?”
松风一字未言,一双眼睛沉静地盯着霈川。
霈川来不及去想那眼神里到底是什么情绪,见时势相助,他一鼓作气,发力匕首刺穿了他的折扇,探进了万壑的咽喉。
杀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