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嗥在山顶的那颗柿子树下坐了整夜。

他眼望西荒大漠，背靠卡布和青羊的坟冢，从月升待到月落。

朝阳升起的时候，狼嗥朝着鸿蒙的军帐走去了。

那时的鸿蒙就站在帐外，看着狼嗥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等到狼嗥走近了，鸿蒙转身进了帐——他未将帐帘放下，坐在了桌前。

昨夜鸿蒙一夜未眠，良宵给他往桌上放去一杯热茶，手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贴，说：“我就在外面，不走远。”

鸿蒙看着等在帐外的狼嗥，握了握良宵的手，微一点头，良宵便出去了。

这时候，狼嗥才进了鸿蒙的军帐。

天光将帐内照得明亮，狼嗥也没有放下帐帘，但他对着鸿蒙跪下了。

鸿蒙没开口，也没有示意狼嗥起身。

在鸿蒙的沉默里，狼嗥长久垂头最后又兀自一笑，这才说：

“大哥，其实我不是雅格拉族的奴隶，我是雅格拉族的……王子。”

鸿蒙毫不意外，他的目光穿过揭起的帐帘落向了西荒山，平静地说：“通往大漠的路没有封，怎么不回到故乡去？”

“心归处才是故乡……”狼嗥自嘲一笑，看向鸿蒙，声音很轻，“大哥，我的心你不要，哪里才是我的故乡呢？”

“小狼，”鸿蒙收回目光，看着狼嗥的眼睛，“这世上的感情不止一种，你的族人你也不要吗？”

狼嗥沉默片刻，头又垂下去，说：“要。”

彼时的狼嗥看上去很颓然，像迷途又无助的小兽。

鸿蒙看着转眼就长大的少年人，靠着椅背仰起头，闭着眼睛轻声叹气，问道：

“小狼，这些年，你说的话，做的事，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狼嗥苦涩一笑，“不管你信不信，大哥，我对你的心从来都是真的。若说假……要从哪里说起呢？”

狼嗥自己站起来，直接走到了鸿蒙桌前，看着鸿蒙说：“从头说起吧。”

狼嗥说：“大漠你救我的那次，不过是我唤来白狼群演的一场戏，苦肉计而已。

“大哥，十岁那年我在风暴里迷失方向与族人走散，我的父亲猷昺为了救我，最后被白狼王活活咬死，他实在是被你……伤得太重。后来我为给父亲报仇，杀死了那头狼王。那年我十三岁。也是那一年，我驯服了白狼为族人所用。

“大哥……其实我从来都不怕狼，血藤环也是为了骗你，叫爷爷故意给我拴上的。大哥，这些是假。”

鸿蒙一直都闭着眼，听完这些终于睁眼看向了狼嗥。

他没有开口，等着狼嗥说下去。

狼嗥把挂在脖子上的狼牙项链取了下来，拿在手中冲鸿蒙一笑，说：

“大哥，当年你带我回去，送我去了军营，有一次我偷跑回来趴你床边被你发现，你问我是不是想要暗杀你？那时我吓跪了，佯装送你狼牙，其实这也是假……因为当时我的确想要杀掉你，像这样……”说着手握狼牙忽然横切，狼牙尖相距毫厘从鸿蒙颈间划过。

鸿蒙神色平常，静静看着狼嗥没有躲。

狼嗥眼眶一红，说：“可你不但真的信了我要送你礼物，还把自己父亲的遗物送给了我。大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要杀你。”

此时此刻的狼嗥看上去，真是愧疚极了。

他离鸿蒙很近，面庞上滑落的泪水全都滴到了鸿蒙的袖子上。

鸿蒙如同以往那般抬手给他抹了眼泪，还是没有开口。

狼嗥没想到鸿蒙还肯为自己擦泪，微怔一瞬惭愧地垂下头，退开几步说：

“后来你带我去大漠征战，爷爷怕我背叛族人，射箭警告我。我在回程的路上很多次都很矛盾……大哥，我不想背叛你，也不想背叛我的族人。那夜我给你泡了茶，有一瞬真想给你茶里下点药，可你突然出了军帐，我吓得摔了茶杯。大哥，流乐是我故意杀的，因为我再不做点什么，就没法给爷爷和族人交代……”

“所以，”鸿蒙已心如明镜，“你从北荒独自跑去找蒙赤牙的那次，其实是以雅格拉族王子的身份出现的。”

“是。”狼嗥头垂得更低，哽咽道：“当时蒙赤牙自知没了生路，显然想在死前曝出我的身份，我才会杀他灭口。大哥……我不敢让蒙赤牙将话说完，我不敢让你知道，我害怕让你知道……”

狼嗥说着，泪又滚滚涌落，他低垂着头，完全不敢看鸿蒙的眼睛。

鸿蒙微微叹气，“所以妫沛也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

“嗯。”狼嗥点头，擦了把眼泪，说：“因为她不想嫁，我也不想娶。而你为了救……我，竟然直接打来了。蒙赤牙当时慌了神，我便叫他拿我做人质，但妫沛公主不想蒙赤牙继续掌控她，就又与我做了局中局……”

其实这些鸿蒙早已能想明白，不想再多说。

朝阳已爬上西荒山的山头，圆圆一轮又火红无比，却在秋寒挂霜的清晨看上去冷冰冰的。

鸿蒙坐直身子，饮了一口良宵为他沏的茶，遥望着山顶开了口。

“狼嗥，说说卡布吧。”

狼嗥坐在山顶吹了一夜的冷风，此刻头发毛毛躁躁，他把脸上泪水抹去，又朝着鸿蒙跪下，说：“卡布是我推下沼泽地的……大哥，我看着他在我面前一点一点沉下去，没有救他。”

鸿蒙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声音忽然有些哑：“他一直很疼你。”

狼嗥垂泪：“可我必须为我的母亲报仇，况且他还截获了我送往族中的密信，他必须死。”狼嗥看着鸿蒙凄凉一笑，“这一点，大哥不是已经查证过了吗？”

鸿蒙的桌上还放着昨日从大漠传回的飞信，信上说卡布在大漠巡防之时杀死了一头白狼王，并从狼王口中发现了一封密信。那信上都是暗语，营地无人能破，卡布便带了回去准备叫许公破译。

然而西荒山忽然地动山摇，卡布没了归路，所以他只好绕道龙门关。

鸿蒙望着山顶冷冰冰的朝阳，直截了当，“卡布截的，是你送往部落的信吧？”

“是。”狼嗥面露愧色，“我告诉妫沛，你已到了西荒山，叫她带着我的族人……先躲起来。”

西荒山的山顶只有一棵柿子树，树下只有一座夫妻合葬的坟茔。

坟前的碑是鸿蒙亲手立的，那墓碑经了夜里的寒凉覆了白霜，冷冷的日光一照，就在高高的山顶泛起白光来。

明明那么远的距离，却泛红了鸿蒙的眼眶。

狼嗥见鸿蒙这般，泪水夺眶而出，垂头道：“大哥，那天早上我接到你的飞信，立即就往沼泽地的西边去了。我知情况紧急，故而率先前去，命人马随后而来。但是沼泽地才走一半，我迎面撞上了卡布。

“他当时心急如焚，告诉我西荒山出事了，然后又连忙递给我一封信，让我帮他找个心腹亲自送往北荒。

“大哥，我写的信我怎么会不认识呢？所以我便将他推下了沼泽地，反正我迟早要为母亲报仇，就正好杀了他……”

鸿蒙夜里没睡，头都跟着疼起来，他揉了揉突突跳的鬓角，眼眶却更红了。

“狼嗥，”鸿蒙声哑，“卡布臂力过人，可他在生死一线之时，却还是没有杀你。”

狼嗥一怔，“大哥你怎么知道？”

鸿蒙沉默，袖子一抖，将白龙送狼嗥的那颗南海明珠拍在了桌子上——那是鸿蒙为卡布擦洗身体前，卡布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

“原来如此……”狼嗥轻笑一声，往自己空荡荡的腰间看去，“我当时没留意，事后发现的时候，确实也怀疑过被他扯走了。可惜大哥你那日背着他，不让我靠近。”

说完，狼嗥忽然又站了起来，他走近鸿蒙，笑得苦涩，看了眼桌上流光溢彩的珠子说：

“原来大哥早就等着我一一交代……也是，大哥你这么聪明，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推测全盘。只是大哥，我很好奇，如果我今日没有对你坦白一切，你会怎么做？”

“我会亲手杀了你。”鸿蒙说得毫不犹豫。

狼嗥了然一笑，却笑得有些凄惨，“我就知道。”说完，引颈待戮一般，静静地站在鸿蒙桌前。

照进帐内的日光将狼嗥的身影投在了鸿蒙的身上，鸿蒙在一片阴影中沉默地看着狼嗥。

狼嗥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颗漂亮的海珠上，眼神却空洞无比。

鸿蒙将海珠递给狼嗥，起身去到了狼嗥的身侧。

“卡布死前，有没有说什么？”鸿蒙望着山顶并不看狼嗥，只是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狼嗥将手里的海珠看了看，动作娴熟地挂回腰上，轻声道：

“他说，葬他于高山之上，好望妻儿故乡。”

语落一瞬，刀光一闪，鸿蒙的弯刀从狼嗥的颈间划过。

狼嗥颀长的脖颈一瞬渗出血珠——那是伤及皮肉却又并不致命的一刀。

狼嗥怔愣片刻，摸了摸脖子看向鸿蒙，眼眶立即红了。

鸿蒙将之前挂去刀柄的锦囊扔给了狼嗥，向着帐外走去，口中道：

“白龙的心意如此贵重，你该当好好珍惜。狼嗥，真心难得，就算你不要，也不可随意践踏挥霍。”

狼嗥看着手中的锦囊泪水滚滚落下，他追了鸿蒙两步，神情痛苦。

“大哥，你为何不杀了我？”

鸿蒙驻足回头，眼眶红着，冷冷地说：

“小狼，我当你已经死过。”

语罢，弯刀又划破自己的掌心给刀刃浸满血，而后同一直守在帐外的良宵往西荒山上去了。

那一日，在初升的朝阳里，鸿蒙将那把弯刀永远地祭到了卡布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