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嬷嬷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逸安王，接着再看了一眼宋衔青。

最后她下定决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辈子藏得最深的秘密从牙缝里挤出来。

“世子并不是世子！”吴嬷嬷打着寒颤说出这句话。她知晓她说出这句话的后果，可是不说的后果……更为严重。

柳兰絮瞥见逸安王和宋衔青相近的眸色，并且发觉吴嬷嬷的行为举止不太对劲，所以说了刚才那番话。她的本意是想试探吴嬷嬷的反应，没料到还真给她试探出一桩陈年秘辛。

逸安王的眉头拧在一起：“世子怎会不是世子？”

吴嬷嬷软了身子，她跪在地上，向众人说起一段过往：“二十年前，逸王爷与逸王妃在陇阳成婚不久，王妃便怀上孩子。待七八月时，王妃做了一个噩梦，遂前往陇阳外的一座寺庙上香祈福。”

“哪知王妃行至半路，天空忽然下起瓢泼大雨，还遇到一波黑衣杀手。王妃出门仅是上香，身边没带几个侍卫，见人数上吃亏，于是下马车，在侍女的掩护中，逃进树林躲避追杀。”

“树林的路着实颠簸，王妃怀着身孕，再加上受到惊吓，当场就见了红。王妃身边跟着逃亡的一名侍女把王妃安置到一个山洞里歇息，再跑出去求救。”

“老奴和老奴的丈夫恰好居住在这片林子里，老奴听到有人在呼救，便询问那人发生了何事。在得知那呼救之人的主子，也就是王妃有早产倾向，就跟着那呼救之人前往王妃藏身的山洞，协助王妃生产。”

“然而刚到山洞，黑衣人就追了上来，那名向我呼救的侍女不愿意王妃被黑衣人抓走，遂主动跑出去，将黑衣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开。”

“彼时王妃的肚子已经开始发动了，因着老奴生过孩子，有这方面都经验，最终成功接生，保住王妃和王妃孩儿的性命。”

吴嬷嬷摸着自己的肚子：“那时老奴也怀着身孕，不知是不是闻到血腥味的缘故，提前发动生产。在老奴丈夫的帮助下，老奴平安生下一个孩儿。”

吴嬷嬷视线落在灵堂中央的棺材上，她眼神哀切：“……老奴生的是男孩，和王妃生的孩儿性别一致。”

“老奴的孩儿诞生，却仍不见那名侍女归来，老奴隐隐有种那名侍女不幸遇害的感觉。老奴看着陷入昏迷的王妃，最终冒出一个胆大的想法。”

柳兰絮插话，她是平叙而非疑问：“你将那两个孩子调换了。”

“是。”吴嬷嬷点头。

“老奴盯着身上的粗布麻衣，怎么也忘不掉王妃身上的绫罗绸缎。老奴很疑惑，凭什么同样是人，有些人一出生，就拥有荣华富贵，而有些人穷尽一生，依然穷困潦倒。”

“我只想，我只想——”说到激动处，吴嬷嬷泣泪连连，哽咽绵绵，“我只想我的儿子能够出人头地，做那人上之人！”

吴嬷嬷发｜泄完最想说的话，她尽力平下情绪：“老奴知道这种换子行为是不对的，可老奴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别人的儿子什么也不用做，就能享尽荣华富贵，而自己的儿子哪怕倾尽全力，还是一个普通的平头百姓！”

逸安王听不下去，他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吴嬷嬷的衣领，将吴嬷嬷从地上提起来：“你这个贱｜人，你换走了本王的亲儿子！”

“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你的贪慕虚荣找理由么？”逸安王冷嗤。

他狠狠把吴嬷嬷甩在地上，指着灵堂中央的棺材咆哮道：“你既然清楚失去孩儿的痛苦，为什么还要让别人承受失去孩儿的痛苦！”

“毒妇，毒妇，你这个毒妇！”逸安王睚眦欲裂，直接掐住吴嬷嬷的喉咙。

周管家看到这一幕，连忙上前阻止逸安王：“王爷，万万不可啊！吴嬷嬷没有说出世子的下落，她还不能死！”

“也是。”逸安王松开捏住吴嬷嬷脖颈的手掌，他极力遏制住怒火，向吴嬷嬷问道，“你将本王的儿子换到哪里去了？”

锁住吴嬷嬷咽喉的桎梏松开，她得以喘｜息，大口大口地呼着新鲜空气，微微泛紫的脸庞逐渐恢复成正常的肤色。

“咳咳咳……”

吴嬷嬷嗓子像被人用火燎了一样，又干又涩，她忍不住咳了几下。

“老奴把他放在一颗树下面。”吴嬷嬷偷偷瞄了宋衔青一下，由于先前被逸安王掐住咽喉，这使得她的嗓音沙哑，“那棵树的周围人迹罕至，他那么小，可能……”

众人的关注点都在吴嬷嬷的话上，吴嬷嬷趁众人不备，利用停顿的时间倏忽站起身，铆足了劲冲向坚｜硬的墙壁。

众人没有防备，一个转睫的功夫，墙壁处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随后就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众人抬眸望向墙壁，一团血渍正挂上面，这团血渍旋即流淌出几缕血丝，血丝一路蜿蜒至地面，形成一条赤红怖道。

吴嬷嬷额头肿得似馒头那样高，她瞪大双眸，眼睛里带着一丝悔恨和不甘。

柳兰絮默默看着吴嬷嬷的尸体。

吴嬷嬷眼中的悔恨，应该是悔恨当年鬼迷心窍，将她的儿子和逸安王妃的儿子调换，导致她的儿子落得今日这个下场，年纪轻轻就死了。

眼中的不甘，约莫是吴嬷嬷费尽心思混进逸安王世子府，做她儿子的奶娘，照顾她儿子许多年，让他儿子拥有普通人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但她儿子却没有福气去享受这份荣华富贵，她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化为轻飘飘的尘埃。

逸安王没想到吴嬷嬷会撞墙自尽，他黑沉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该死的贱｜人！本王儿子的下落到底在哪儿！”

“来人——”逸安王对灵堂门口候着的小厮说，“把这贱｜人的种给本王拖下去，他不配放在这个灵堂里！”

等小斯搬动棺材的时候，逸安王忽而叫住小厮：“慢着！”

“去把他的头骨处理出来，动作麻利点，本王立刻就要！”

逸安王不善地睨着吴嬷嬷的尸体：“趁吴嬷嬷的血还没凉，把她的血取一些出来！”

“死了的人究竟是不是本王的儿子，还有待商榷，谁知道吴嬷嬷你会不会诓我呢？”逸安王话里充斥着浓浓的怀疑。

柳兰絮眼观鼻，鼻观心，她猜出逸安王要进行滴骨验亲。这关乎于皇室血脉，她再站在灵堂里，似乎侵犯人家家里的隐私。总之依旧站在这里不太妥当，于是她给宋衔青使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俩出去避避嫌。

宋衔青接收到柳兰絮的眼神，他迈开步子，准备出灵堂，逸安王却叫住了他。

“宋大人是怕待在灵堂，会无意知晓皇室丑闻吗？”逸安王对宋衔青说话的语气很是温和，他宽宏道，“无碍的，宋大人还是留下吧，到时候好给本王做个人证。”

“柳大人也留下吧。”逸安王对柳兰絮说话的语气同样温和。

柳兰絮不好推辞：“王爷盛情难却，那在下便留在灵堂里，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话的这段时间内，府里的小厮处理好棺材中的头骨，以及吴嬷嬷的血液。

头骨被小厮清理得很干净，上面没有残留一丝血肉，它被摆在一个铜盘里，呈现出微微泛黑的乳白色。

柳兰絮想，骨头泛黑多半是中毒的缘故，毕竟棺材里的人服用了郑莞下的特殊毒药。

逸安王拿起头骨一旁的碟子，取了两三滴血液，他将这两三滴血液滴在头骨的眉心处，刹那间，血液渗入头骨。

柳兰絮还是第一次围观滴骨认亲。顾名思义，滴骨认亲就是将生者的血液滴在死者的骸骨上，如果血液能够渗透骸骨，说明生者和骸骨的主人拥有血缘关系，反之没有血缘关系。

按照现代的观点来看，这种认亲方法并不准确，但柳兰絮转念一想，这个世界都出现了古武，人能够运用内力飞檐走壁，和现代的武术截然不同，说明这个世界自有一套运行准则，故柳兰絮不敢打包票说滴骨认亲完全没有用。

吴嬷嬷的血液融进头骨里，代表她说的话是真的，棺材里躺着的人是她的儿子，并非逸安王的儿子。

逸安王看到这个结果，他眼中眸色一沉，怒骂道：“这个毒妇！”

话毕，逸安王猛然看向宋衔青。

“宋大人，你的眼睛是灰色的，本王的眼睛正好也是灰色，眼睛拥有这种颜色的人极为罕见。”逸安王回忆道，“在本王的记忆里，只见过一个眼睛是灰色的人。”

“那个人——”

“是先皇。”

逸安王缓缓道：“同时也是本王的皇兄。”

宋衔青的身世比较特殊，朝廷里几乎每一个官员都有所耳闻。

逸安王说着说着，脸上冒出发现什么新东西的狂热之色：“宋大人，若本王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个孤儿，自幼就不知父母是谁，后来被江湖中人收养，长大入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你快去给本王拿一个装着清水的碗过来，顺便带两根银针！”逸安王转身吩咐小厮。

小厮应声，他迅速收拾好头骨和血液，赶紧退出灵堂。

少顷，他端着一个木托盘走进来，将木托盘放在桌案上。

“宋大人，本王想验证一件事。”逸安王弯起嘴角，刚刚的威严消失殆尽，转而替代的是慈爱，他笑得和蔼，“本王想起一件事，吴嬷嬷在自尽前，特意望了你一眼，她或许想到了什么。”

宋衔青早就察觉到吴嬷嬷的怪异视线，在猜到面前这个男人极有可能是自己生父的时候，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种滋味很复杂，既不是单纯的喜悦，又不是单纯的埋怨。

宋衔青理不清这种滋味，俄而，他同意逸安王的请求。

他拿起木托盘中的银针，用这根银针刺透食指指尖的皮肤，从食指伤口处逼出一滴血，将这滴血滴进水碗中。

等宋衔青滴好，逸安王做了和宋衔青相同的动作。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碗，他们一动也不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水碗里的两滴血逐渐扩散，融合在一起时，众人才眨了眨睁得酸涩的眼睛。

只有拥有亲缘关系的人，血液才会融合在一起！

周管家看清水碗里的状况，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宋衔青高声道：“拜见世子爷，世子爷万福金安！”

府里一干人跟着周管家跪在地上，同样喊出这句话。

“拜见世子爷，世子爷万福金安！”

“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本王的儿子，竟然就在本王的身边！”

逸安王仰天大笑。

笑过后，逸安王看宋衔青的眼神完全变了，变成一种长辈看小辈的慈爱神色。

“本王的儿子真有出息，以平民之身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逸安王鼓励地拍了拍宋衔青的肩膀，“儿子，辛苦了！”

灵堂门口还站着柳兰絮，逸安王没忘记她，他朝柳兰絮走来：“你就是柳家小姐吧，太后娘娘为你和本王孩儿赐婚，你算是本王的准儿媳，今儿个是走了什么好运，儿子、儿媳全都在本王的身边！”

逸安王也用一种鼓励的意味拍了拍柳兰絮的肩膀：“柳小姐声名显著，陇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毕竟未曾有人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柳小姐，哦不，柳大人，你算是头一份。”

逸安王自豪道：“本王何德何能，儿子、儿媳都很出色！”

柳兰絮被逸安王夸奖，内心却没有喜悦之情，反而微不可见地蹙眉。

因为逸安王凑过来拍她肩膀时，她在逸安王身上闻到和假文恵同出一辙的香味。

柳兰絮不敢深思。

她立即对逸安王回之微笑：“王爷过誉了。”

虽是笑，柳兰絮眼神里却带着一股子冷意，尤其是在看宋衔青时，眼中的冷意更甚。

此时此刻，她陡然打消跟宋衔青分享天牢里，假文恵和万香楼贼人出现一模一样症状的念头。

柳兰絮不仅把这个念头打消掉，她还准备将新发现吞进肚子里。

逸安王和假文恵同出一辙的香味，还有恰到好处的认亲现场，种种巧合遇在一起，柳兰絮只能把新发现吞进肚子里。

宋衔青是逸安王世子的话……她还能信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