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瑞珠清点了食材。
两罐子豆酱、一小袋小米、一小袋糙米、约摸着成人手掌大小的两捧红枣、三颗大白菜、六个萝卜、三根大葱、三块姜、十二个鸡蛋，还有两条肋五花，约摸两斤多。
铁锅里还剩了一碗排骨萝卜汤。
夏瑞珠拿起那碗面团估算了一下，决定再煮些小米红枣粥。
她剥了半颗白菜，扔掉外头的烂叶，又切了半块肥瘦相间的五花，再捡了三个鸡蛋出来，想了想，又添了一个。
红豆已是抢过去，舀水洗菜洗肉。
面条揉过，没再废时间拉成细面条，索性切了指长的面片，五花肉、白菜切小块，葱姜切丝。
铁锅清洗干净，放入几块肥肉，慢慢煸出油来，再放下葱姜、肉块翻炒，待变色后加清水，放入面条、白菜，中火煮了起来。
这边铁锅煮着面片汤，另一边煮药砂锅洗净，放入小米红枣，开始煮粥。
小米红枣粥免不了要带些药味了。
夏瑞珠暗叹了口气。
“煮的什么，这么香？”顾启明窜了过来。
“白菘汤饼，很普通的，你想吃吗？”
夏瑞珠理着葛大夫留下的药包，估算着煮三包药还需多久，头都未抬回道。
顾启明顿了一下，仔细望了夏瑞珠几眼，蹲到她身旁，嘿嘿笑了一声，“你知道京城里什么最好吃吗？”
夏瑞珠停下动作，抬起头来。
“永福楼的红烧羊排、酱羊肉，东昌楼的鱼皮饺、鱼丸汤，泰丰楼的鸡汤饼，四宾楼的锅烧肉，用蒜泥、陈醋调上，咬一口，哎呀，爽滑软弹，那滋味，别提多美了。”
夏瑞珠听到红豆咽了口唾沫。
顾启明那双猫猫样的圆眼儿微眯了起来，甚是自得地瞄了两人一眼，再接着形容道：“说起西市，那好吃的更多了，西面胡商带过来的烤肉串知道不，洒上一点他们特制的香料，那肉还滋滋冒油呢，咬一口，又香又麻，舌头都要吞下去了，还有还有，西市有个叫杏花村的酒铺，卖杏花酿，那酒水带了一点点绿意，清冽冽的，喝一口啊，神仙都不换，要是你们姑娘家去了，里头还有酒酿丸子、桂花汤圆，好吃的可多了。”
“这些你都吃过呀！”
红豆惊呼一声，用无限崇拜的眼神望向顾启明，那一瞬间，夏瑞珠似乎看到他身后翘起了一根尾巴，开始欢快地摇了起来。
“要是你们起得早，京都里还有许多卖早食的小摊，也很不错，我还吃过鸡汤馄饨，那皮薄薄的，里头的肉团又大又香，这样一碗鸡汤馄饨，也就三个铜板，还有菘菜面片汤，我也吃过，只要二个铜板，这么大一碗。”
顾启明比划着双手，圈出一个大海碗大小。
夏瑞珠秒懂，眸带笑意瞥了他一眼，这是被她一两银子一碗汤给吓着了，绕这么大一圈，就想让她二个铜板卖他一碗白崧面片汤喝。
“真是可惜了，你想吃那二个铜板一碗的菘菜面片汤，得等明早喽！也不知明早那些小食摊出不出来，要不，你早些睡，明早也能早些起来！”
她看似好意地提醒道。
“你，你……”
顾启明气得一指头恨不能戳到她脸上，“如此不近人情，满身铜臭，我，我……”
“你想怎样！”
夏瑞珠拿起铜勺，在锅盖上敲了一下，抬眼瞪住他。
“我，我……我就想问问，你这煮的崧菜面片汤好不好吃，一碗得多少铜钱？”
顾启明立着的眼儿在那铜勺上打转了一下，举起的手指抬了一下，再接着垂了下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来。
红豆在旁，扑哧笑了。
顾启明笑得更软了，八颗牙都露了出来，“这么香，肯定好吃。”
夏瑞珠暗笑，用铜勺再轻轻敲了下锅盖，道：“这样吧，你跟你，那位在这里吃住，休养到你们离开，一道算个总帐，就十两银子吧。”
“十两银子！”
顾启明惊呼。
“怎的，嫌贵啊？”
“不，不，姑娘好手艺，好手艺，煮得饭食这么好吃，怎么都得大几十个铜板，不对不对，怎么都得大几钱银子一碗，十两银子一点都不贵，一点都不贵。”
红豆看顾启明咬着牙说完这些话，脸上仿佛被蜂儿蛰了，那眉梢嘴角全都歪了，她不由地捂着肚子哈哈笑了起来，“大坏蛋，谁让你拿剑架在葛大夫脖子上的，他可是个好人。”
夏瑞珠甚是满意地揭起锅盖，把调散的四个鸡蛋打了进去，用铜勺顺时针慢慢搅拌，看着蛋液凝结成金黄。
食物香气飘散出来，热气袅娜中，麦香混着白菜的清香充斥鼻间，肠胃开始蠕动，口水丰沛起来。
撒上一些细盐，白菜肉丝面片汤也就好了。
她倒不小气，拿过海碗舀了满满一碗，递到顾启明手里，“吃吧。”
顾启明端着一大碗面片汤，眼泪都出来了。
真心不容易啊。
他凑到碗沿，喝了一口汤，有些烫，但微咸的滋味滑进嘴巴，不由打了个哆嗦。
他吹了吹凉，张大嘴，又用筷子拨了一些进去，肉片的嫩滑加崧菜的软烂，再混上面片的软糯，合着浓郁油香的面汤，咀嚼、吞咽，顺着食道滑进胃里。
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顾启明紧皱的眉头散开了，眼儿微合，就如一只猫般慵懒了几分。
夏瑞珠又舀了一海碗，想了想，再舀了浅浅一小碗，放到食盒里递给红豆，“小的这碗给姨娘，大的这碗给阿长。要是姨娘不爱吃也不要紧，还有小米红枣粥呢，你先拿过去给她们。”
“好咧。”
红豆欢快应了，提着食盒就往主屋去了。
夏瑞珠又拿起一个碗，略一迟疑，放下碗，盖好锅盖，轻步走向干草堆，这期间，就听得顾启明在喝面汤，一口一口，声音并不大，急而不燥。
这少年应该出身不差。
她心头划过这一想法，并不深究，略过顾启明，走到干草堆，就见那人还沉沉躺着。
灶膛里火光跃动，映在他脸上，越发显得眉眼深刻。
微黑的肤色涂上了一层淡红，透出古画般的隽永，其上浓黑的眉，高挺的鼻峰，仿若大师布局，妙至毫巅。
真是好看哪。
夏瑞珠从未觉得自己是颜狗，这一刻，她羞耻地承认了。
她跪坐下来，伸出一指正欲试他鼻息，却不防那双眼儿猛得睁开了。
浓黑鸦羽般的两排睫毛下，仿如闪起两点寒星，那光芒幽深璀璨，顿让她觉得自己登临在了悬崖，瑰丽天穹下是无底的深渊。
夏瑞珠窒息，隐约中听得血液在血管中呼啸奔涌，有咚咚鼓声震在耳膜。
那是她的心跳，还是神灵的喘息……
一时间，她迷惑了。
“哥，你要掐死她了！”
顾启明端着碗抢过来急道。
林莫的眸子望向手掌下的这张脸，小小雪白的脸上开始泛红，那双眼睛迷迷蒙蒙的，这般弱小，只需他再用些力，就能扭断她的脖子。
他的眼神渐渐凛冽，如狼般戒备，迅速扫了眼周围，转到顾启明脸上，最后移到他手里端着的那只大陶碗上，他定定看了两秒，慢慢松开了手掌。
夏瑞珠直着脖子僵在那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快眼睛里聚起了水意，有一颗水珠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顺着嫩如花瓣的脸颊，挂到了小小的下颌上，晶莹剔透得恍如晨起草叶上的第一滴露水。
她后知后觉地伸起双手，摸向自己脖颈，随后盯着林莫的那双眼儿闭了起来，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冲着他就喷了出来。
顾启明一闭眼，心头发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林莫刚半撑起的胸前脸上，被洒了一大片口水。
他闭了下眼。
顾启明偷偷又往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你擦擦。”
因生理疼痛泛出许多泪花的夏瑞珠忍过最初的痛咳，终发现了林莫的僵硬，她脸庞通红地拉起衣袖，朝他脸上抹去。
顾启明刚睁开的眼睛猛得又闭上了，转了脚跟朝后悄然缩了回去。
林莫抬手，轻轻朝外一格档，夏瑞珠就被推到了灶膛上。
不知怎的，一颗火星溅了出来，落在她的乌辫上，一朵火苗跳了起来。
随后捧着海碗的顾启明就听到了一声暴怒，“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就喷了你一点点、一点点口水，我都帮你擦了，你需要用火来烧我吗！啊，你说话呀！我辛辛苦苦救了你，你是用掐死我来回报的吗！”
顾启明缩着身子，把屁股下的那张小凳子悄然无声地又挪远了些。
夏瑞珠骂得几句，见他并不回应，那双眸子就那样沉沉望着她，她不由地心虚起来，特别怀里那五千两银子的宣纸好似在发烫一般。
“你等一下。”
她鼓着腮帮站起身来，故意脚步很重地走过顾启明，见他徐徐转过身体，最后用背对准了她，她重重哼了一声，走到灶台边，揭锅盖盛了一碗面片汤，端到林莫那儿，“你都有力气掐我了，说明好了大半了，那就吃饭吧。”
金黄色的鸡蛋碎浮在白崧间，肉片伴着面片嵌在浓厚泛油花的面汤中，有几根葱丝绿绿的飘在上面。
这是一碗卖相极佳的汤饼。
林莫撑着坐起，靠到墙上，伸手接过了那只大海碗。
随即，夏瑞珠看到那只大海碗开始摇摇晃晃，那微黑肤色、骨节分明、细长优美手指连通着劲瘦手腕一起开始颤抖起来。
她不由蹲下，伸出一手扶稳了那只大海碗。
“我来喂你吧。”
那双眸子又是沉沉望着她，衬着火光，恍如星夜下粼粼湖面，美不胜收，却又那般安静。
他的唇微启，吐出两字，“不用。”
唇下那颗小痣淡淡的，挠到了夏瑞珠心尖，就如一双小猫爪子般在心尖上一笔一划，最后拼成了他想要的两字，疏离。
她的手还扶在海碗上，海碗就僵在了两人中间。
不放心的顾启明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刚探头探脑望过来，见此情形，刷一下又缩了回去。
“哥，你慢慢吃，我替你把风。”
他高声喊着，好象在给自己鼓劲。
夏瑞珠仿佛被一声给惊醒了，讪笑着缩回手，把筷子递了过去，“你吃，你吃。”
他微垂眼帘，接过了那双筷子，颤颤抖抖开始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快，却并不粗鲁。
就象他应该吃一般。
应该吃食物，应该活着。
煤块燃透了，火焰很旺，温暖的灶膛边，她就那样蹲着，从头至尾看他吃光一海碗面片汤；而他也没有羞涩也没有其他动作，就那样沉默着一筷一筷把食物塞进了嘴里。
大海碗和筷子被夏瑞珠接了过来，不知怎的，她觉得她的心好像被火星燎了一下，有一些些疼，又有一些些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