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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恍如一杆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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惴惴不安的夏瑞珠跟着其羽前往正院。

走出一段路后,她道:“其羽姐姐,阿长腿断了,能不能先去瞧大夫?”

其羽顿步,朝身后看了一眼,轻笑道:“七姑娘好心性,都这时候了,竟还想着帮下人求情。就算要看大夫,也得等太太发了话。”

说完,她扭头再走,夏瑞珠只得跟上,听着身后被婆子们胡乱抬着的阿长哼哼呼痛,心头越加抽紧了起来。

从角门走进正院,开阔的青砖地上打扫得很干净,没有一点积雪,一辆装扮得姹紫嫣红的花车就这样热热闹闹撞进了夏瑞珠的眼底。

牛是大青牛。

骨骼奇大,膘肥体壮,两只大犄角威武地伸展向左右,红中带黑的毛发打理得油光顺滑,牛背上披盖着锦毯,拖着辆花车,很是神气。

花车半开敞,居中一个小蓬顶,扎着彩绸,前后两段的栏杆上布满了各式鲜花,牡丹芍药、梅花幽兰……

等走近些,才发现汇聚了四季的花卉都是用绢罗、纱缎等布料巧手精制而成,花色缤纷,繁而不乱。

“李月娥遮衫袖用目打量,打量她多才多貌,貌似天仙……”

一道清冽如甘泉的嗓音在院中回荡开来,一个着大红衫裙、珠翠点鬓、描眉画眼的美丽女子正唱着戏曲,曲调欢快,惹人喜爱。

“仙女下凡,凡间少有这位五姑娘……”

在她周围或立或站着其他四位姑娘,吹箫、拨琴、敲小鼓,弹琵琶,和弦优美,萧声悠长,琶音清脆。

“姑娘俊俏就数她为首,首一次见了面,我从心眼里爱的慌……”

红衫女子十指纤细,边唱边朝上首居中人点去。

这动作顿时惹来一道高兴地低笑,很快捧场笑声连成片。

夏瑞珠抬眼瞧去,正屋宽檐下,立着群女人和孩子,珠环翠绕、皮裘精美,那种吃饱了没事干找点小乐子的模样,一眼便知是夏府的太太、小姐和姨娘们。

因着她们这群人的到来,唱曲伴奏声一落。

其羽快走几步,到了太太跟前,低声禀告。

夏瑞珠目光跟着落去,很快凝到居中人身上,只见她一身朱樱暗云纹直领对襟袄配鸦灰福鹿葫芦妆花洒金马面裙,头带银灰色貂鼠毛昭君套,眉画远山,腮扫红晕,真真好一个通体气派的妇人。

夏张氏双手笼在一个同样银灰色貂鼠毛暖手套中,听着低语,目光慢悠悠瞥过来,仿佛漫不经心地扫了夏瑞珠两眼,又很快移到了张金氏身上,瞪了她一眼。

夏瑞珠往前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张金氏却已飞奔了过去,搭手福礼,“太太好,太太今儿气色真好呀!怪不得我进院子时听到喜鹊在枝头欢叫呢,瞧瞧这辆花车,多精美,还有这些姑娘们,唱得也好听,今年的花车游街啊,夏府绝对是头一份喽!”

在场之人没有接话的。

场地上安静下来,只有阿长和那个断了胳膊的婆子,一声赛一声地呼痛。

张金氏讪讪的,见到秋儿把抱着的那张桌屏绣品给太太看了,又偷偷撇嘴笑。

夏张氏从暖手套中摘出一手来,搭了桌屏一侧,随即目光就落在上头不动了。

夏瑞珠飞快扫向檐下这些人,从她们的站位、间距,很快领悟到,除去夏府夫人这一拨,余下的隐隐分了四派。

紧挨在夏夫人左手边的第一派,当中一人着一条宝蓝八宝卉福兔织金襕裙的是曾在长廊处见过一面的大姨娘,四十许年纪却戴着个白兔毛卧兔儿,眼眉细细勾勒了,一副茄形翡翠环在耳下晃晃悠悠,不时划出一道耀眼绿光。

夏瑞珠还记得她对张妈妈抛下金戒指时的那种得意张扬的笑声,就象只抱了窝的母鸡咯咯的。

挨过去第二派,站在大姨娘左侧,领头的是个中等个头的圆脸女子。

此女子妆容淡雅,梳妇人发髻,三十许年纪,着紫藤梅花如意纹右衽长袄配十样锦缠枝纹苏锦马面裙,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着粉裙的姑娘。俩人应是母女,瞧着俱是娴静文雅的性子。

其身侧又有两名女子,各牵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女娃。

第三派站夏夫人右侧,有个很孤傲的年轻姑娘,带着个丫鬟立在那儿,谁都不挨着。

十八九岁样子,身披雪白狐毛大氅,面有病容,怕冷似得还把大氅暖帽儿戴着,雪白狐毛映衬下,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更是晶莹如玉。

此时她从袖管中拉出一条锦帕,放唇前遮了,轻轻咳嗽两声道:“母亲,那两个奴婢伤了,让她们先去瞧大夫吧!”

第四派在这姑娘右侧,站着好些个女子,各有各的美,其中有个手上还牵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

而站在这些女子前头,最出挑的是个二十许的,梳妇人发髻,乌黑丰厚的发上戴着朵碗大白牡丹,花叶层叠如雪,底下镶着金叶,阳光下金灿灿的,煞是惹眼。

此女子脸若银盘、肤白丰腴,眸子如秋水,轻灵一转,真可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勾得人心都要化了。

她轻轻一笑,柔荑抬起抚上发鬓,露出腕上一个硕大金环,“大姑娘说得是,赶紧儿让俩人去瞧大夫吧,这哎哟哎哟,叫得人脑袋都疼了。”

她的话音落,场面上一静。

依偎夏夫人身侧另有两个姑娘,一个十五六岁,很是另类的着一身月白绉纱道袍,配着掐金丝鸦羽幅巾,通体透出一股风流潇洒之态;另一个十三四岁,着圆领鹅黄花鸟纹长比甲,戴一顶火红狐狸毛暖帽,很是娇憨可爱。

月白绉纱道袍的姑娘,闻言朝左侧看了下,随后用肘轻轻推了推身旁戴火红狐狸毛暖帽的姑娘,那姑娘就开口了。

“就大姐姐心善,我们这些都是心狠的!”

这话一出,大姑娘夏明珠就跟呛着似得,手帕掩嘴,开始咳嗽起来,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

白牡丹金叶子妇人抚着鬓角的手一顿,眸光瞥过去,看了一眼火红狐狸毛姑娘,转回来再扫一眼众人,抿嘴那么一笑,“四姑娘这张嘴呀,也不知跟谁学的,但凡我脸皮薄些,都要被你挤兑死了!”

夏瑞珠的目光从左滑到右,又骤然弹回,顺着月白绉纱道袍姑娘的视线,往左落到了又一个十三四岁姑娘的身上。

这姑娘在躲着她。

刚才她过来,檐下这些人全都瞧了过来,后来又落到其羽、张金氏等人身上,等拿出桌屏,又自然看了过去,因站着方位不同,边上人看两眼看不清的,又跟她对视了起来,而她扫视过程中,这姑娘把脸在大姨娘身后遮了起来。

夏瑞珠垂眸,故意不去看她。

用余光细细感应。

果真,这姑娘一点儿一点儿,从大姨娘肩膀后,慢慢露出一双眼睛来。

她猛然抬头,抓住了那双眼睛。

惊恐、惶然、焦急,不敢置信,仿佛见鬼了一般,各种震惊害怕,交织在了那双眼里。

是她。

一定是她戳破了绣图。

四姑娘夏洛珠被怼,脸上一红,正待反驳,突得,大姨娘一跺脚,惊呼一声,“哎呀,这幅桌屏绣图怎么弄坏了!这可是不祥之兆啊!”

她这一跺脚,身旁那姑娘跟着浑身一抖,面色苍白地飞快缩了回去。

典型的做贼心虚。

夏瑞珠福至心灵,伸手一指,使劲喊道:“是她,是她戳坏的!”

众人刷得全都看了过来,顺着她指头,目光追到大姨娘,最后落到了那人身上。

“是六姑娘!”

红豆惊呼。

大姨娘愕然转身,却把六姑娘夏宝珠全然露了出来。

眉间点金钿,眼尾扫红脂。

一件夕霞袄外罩朱红方领比甲,下配松绿洒金马面裙,精致艳丽一如盛开红牡丹。

她此时脸色惨白,很快,又变得通红,一边往大姨娘身后藏去,一边拼命摇头,“不是我,我没有,她胡说。”

否认间,一颗泪珠儿就从那扫了脂红的眼眶滚下,欲滴不滴地挂在一颗小红痣上,更添三分美态,二分委屈。

大姨娘愣了。

众人全都围了过去,看向太太手上的那幅双面绣,惊愕之下,齐齐把视线聚集到了六姑娘夏宝珠身上。

夏瑞珠慢慢放下手,轻轻吁了口气。

她没有证据,只能此时拆穿她,就算她拼命否认了,也会在众人心里留下一个烙印。

夏张氏转头,看向夏宝珠,那目光就似钢刀般,一寸寸凌迟。

夏宝珠的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一双手紧紧揪住了大姨娘的衣袖,哭道:“不是我,她瞎说的,姨娘,我没有……”

大姨娘猛然转身,如母鸡护小鸡般把她护到身后,朝着夏瑞珠断喝:“你胡说,你有何证据?”

夏瑞珠望着她,并不答话。

众人全都看了过来。

夏张氏站在檐下台阶上,居高临下望过来,重复道:“你有何证据?”

夏瑞珠的目光移到她脸上,对上她的眼睛,不惧不怕,一字字答道:“她的反应就是证据!刚才绣品拿出来,只有她象见鬼了一样,不敢看!”

说到此,夏瑞珠心里微微打了个咯噔。

她回忆着,六姑娘好像不是看到绣品,而是从看到她进院开始,就跟见了鬼。

这里头肯定还有事。

不过此时,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

夏瑞珠说完,就那样站着,腰背挺得很直,双手垂下,自然而然搭在身前,神情认真中透着自信,姿态紧绷中又带着一丝随意。

夏张氏慢慢眯起眼,视线掠过地上一块块青砖,转到夏瑞珠身上,仔仔细细扫视打量。

往日微垂脑袋的唯诺之相不见了,凌乱发丝下脸颊上还糊着巴掌印,破旧布衣寒酸不忍直视,可整个人站在那儿,恍如一杆青竹,不折不弯,清灵之韵冲天而起。

夏张氏恍惚了一下。

这还是那个田庄上过来的乡下丫头吗。

张金氏又跳了出来,嘿嘿一笑说道:“这不等于没证据吗,你说是谁就是谁呀。”

“对,没证据的事哪能瞎说,空口白牙的,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宝珠吗!”

大姨娘抓着这点,马上大呼起来,视线在众人脸上转过,见她们似乎不信,掏出块帕子就抹起眼泪,“我们宝珠命苦啊,这丫头一句话就想毁了我的宝珠吗,天下间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这丫头心思真是太恶毒了!”

白牡丹金叶子的周姨娘却是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儿说道:“呵,我瞧这事儿啊,就是六姑娘干的,不然那么害怕干吗!有胆子做没胆子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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