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乘风环顾四周，若有所思：“殿下你出征前不是争取到了募兵便宜行事之权吗？当时战局迫在眉睫，临时征兵哪来得及，便只觉是一纸空文，现在倒是能派上用场了！我看这流民中不乏强丁，可以先在其中征收一批士兵，正好此战后可补给一二兵力。”
“没错，这样也解决了这些人的生计问题，一举两得。”萧云山转念一想，“不过终归老弱妇孺占大半，这些才是真的棘手。”
“解决老弱妇孺的生计问题……”顾缘君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即将入冬，士兵冬季袄衣……定音，你如今接任行军司马，可知这士兵冬衣一项朝廷是打算拨款还是拨物？军中是如何采买？”
楚定音点头：“我出发时朝中已议定，拨款了事，军队自行采买。”
顾缘君大喜：“那便好了！我可去租用缝制冬衣的场地，将这些老弱妇孺聚集在一处制衣，这样她们也可将就着有地方住下过渡，有些微薄收入以供后面谋求生计。”说罢顿了顿，“只是……不知这冬衣规制几何？”
楚定音嘴唇微张，复又轻轻抿起，叹息：“款项按每名士兵六十文计。”
顾乘风疑惑：“为何叹气？”
陈九曜闭了下眼，替他解惑：“即便是不算手工费和针线钱，按市价每斤棉十六文，粗棉布每匹二百文，一匹布仅能做四件冬衣，六十文仅够每件棉衣蓄半斤多棉花，在这极寒的西北之地，又怎够将士们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顾缘君轻声安慰：“我从前经营家中铺子也积累了些许经验，我去谈价采购布匹棉花针线，事在人为，会有办法的。”
“那接下来便要辛苦你了。”
陈九曜心中百味杂陈，亦喜亦悲。喜她会暂时留在晋城，可以离她很近；悲黄粱一梦，终有醒时。
今日虽是难得的休息，几人心中却都还惦念着自己手中的事，偷得浮生半日闲便罢，这一碗蜜浆浅尝辄止解了口中的苦涩足矣，再等下一碗就是。
众人用了饭便回转了擎北军大营，顾缘君开始忙着核算流民中老弱妇孺的数目、梳理采购清单；楚定音和萧云山着手征兵事宜，以及传信确认这批冬衣拨款的抵达时间，还有后续这批军资的划分；顾乘风与陈九曜讨论着后面的战局和布防。
陈九曜将一份作战记录递给顾乘风，介绍战况：“目前擎北军与匈奴有四次大规模的交手：岐山突袭、晋阡两军首战、军营反埋伏，以及前段时间的围城佯攻，加上数次小规模作战，敌我阵亡情况分别大概是两万二和四千。”
顾乘风钦佩地点点头，抬手挪动了几颗沙盘中的兵棋，开口：“原本敌我兵力悬殊，只能巧计，这仗并不好打，但如今匈奴既主动分了战线，以此契机正好我们可以合纵逐个击破。”
陈九曜笑了：“正有此意。以如今局势，衡城那边匈奴加上这几日调去的兵力，共计五万人，而护边军有四万七千人；晋城这边匈奴九万，擎北军有七万五千人。我们终于可以与匈奴正面一战了。”
顾乘风点头，看了眼沙盘，神色严肃：“衡城周边匈奴兵力相对较小，夙夜防守不如主动出击，覃城便应是第一个收复的目标，回去我们便同父亲尽快定下作战策略。”
他立下约定：“我们是同气连枝、绝对互信的兄弟，我们配合定能大大增加胜算！誓不逐匈奴，不还云都！”
陈九曜看着他欣慰地笑了：“你长大了。”说着拍拍他的肩膀，“这片热土定将是你鹰击长空、一展所长之地。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放手去做吧，哥哥支持你。”
“嗯！”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申时末，火焰便要散作星，众人于长亭作别。
顾缘君递给顾乘风一封信：“哥哥，帮我将这封信带给阿娘。衡城只是一县，而晋城是大城，贸易往来更加频繁，适合采购衣材，我会在晋城一齐采购两军物资，然后请殿下着人将护边军那份押送回去，后续衡城那边流民安置和冬衣缝制需阿娘先帮我盯着，待晋城这边步入正轨我便回去。”
“好，你照顾好自己。”
“哥哥放心。”顾缘君应下，然后转向楚定音：“定音，衡城那边劳烦你先帮忙看顾着。”
楚定音笑出声来：“胡乱客气，放心罢。”然后拍了拍陈九曜的肩膀：“殿下，多保重。”
陈九曜笑着点头：“好。你们亦是。缘君这里你们放心，在这边我会暂时先替你们照顾好她……然后完璧归赵。”
……
“缘君，我们回罢，我先带你去看看住处。”
“好。”
“啾啾——啾啾——”
还未等两人迈步，一只小巧的白色雀鸟“嗖——”地一下飞过来，落在二人头顶的树干上，空中只余残影。
顾缘君抬头去看，只见它身形圆滚滚，翅膀短、没脖子，酷似一只会飞的小汤圆，此刻正歪着脑袋，用小而黑亮的眼看着他们。
陈九曜看着它嗤笑出声：“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
“啾啾——”
好像是在回答。
陈九曜虽听不懂，却并不在意。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还不快过来。”
它又“嗖——”一下飞过来，听话地落在他的肩头。
“……”
陈九曜摸了摸差点被它翅膀拍到的脸颊，“别这么激动。”
“扑哧——”
陈九曜转头看到忍不住笑出声的顾缘君，解释道：“这是我在这边认识的新朋友，当地人说这是‘长尾雀’。之前我碰巧救了它一次，此后它就总是在我身边飞来飞去，但最近它不知道跑哪玩了，好几天没见到它，我还有些担心。”
顾缘君看着这只圆鼓鼓的雀鸟，眼睛溢出光彩：“真可爱。”然后和它对视，对它说：“我和他是朋友，你和他也是朋友，所以我们也是朋友啦。”
“啾啾——”
“我叫顾缘君，你叫什么名字呀？”
“啾啾——”
陈九曜看着她笑：“我给它就取名为‘啾啾’。”
顾缘君点头，“你好呀，啾啾。”
听到自己的名字，它“嗖——”一下飞过来落在了她的肩头。
“……”
顾缘君亦捂着自己的脸颊：“……别那么激动。”
陈九曜在一旁安静地微笑看着这一幕，将这个画面铭刻进心中珍藏。
……
二人带着啾啾回到军营，来到专门给顾缘君准备的临时住处——就在萧云山的营帐隔壁，却离陈九曜的主营帐有些距离。
陈九曜掀开帐帘走进去，环视。
“去拿一面镜子摆在桌子上，另准备一个新的浴桶，再采些柳穿鱼放入瓷瓶中，摆在床头。”
“是。”
陈九曜看向顾缘君，正色道：“缘君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便和我……他们说，这几日便劳烦你为采购之事奔忙，我让云山把手头的事空出来在一旁帮你，至于我……大霂多年无战，士兵实则战力薄弱，战发突然，只能以战训兵、边战边训，我这边事务繁多，恐不能陪你一起……但你若有事，随时来找我。”
顾缘君微笑点头：“殿下你忙便是。”
天色渐暗，帐内更是光线微弱，顾缘君独自坐在营帐中，看着那瓶柳穿鱼出神。
从前只见过他制的柳穿鱼干花，听他在信中的描述，如今这簇鲜嫩的花摆在眼前，着实令人有些恍惚。
但，真美，和想象中一样美。
一阵北风起，帐帘被吹得微微掀起，顾缘君从缝隙中看到一抹很美的彩色天光，便起身向帐外走去。
她在橙红的天光下缓缓漫步着，走到僻静无人处、走到前路平坦无垠的开阔天地间，止步。她深深吸入一口气，喃喃自语：“这便是他在信中提到的西北之景象啊。”
信中说：“西北的景象粗犷，多是大漠、长河与落日，久见竟能沾染几分豁达与开阔。”
此刻，你我终于共鸣。
……
次日一早，顾缘君换上男装，刚步出营帐，便听见有人叫她。
“小姐……嗯顾参军！我们来了。”
顾缘君转头去看，发现是繁星和曦月来了。
“公子说你留在晋城这边采购物资，我们便出发来这边帮你。军营里的事我们帮不上忙，只能在夫人那边侍候，但这生意上的事，我们还是跟小姐你做了不少的，所以便来帮忙了。”
顾缘君感激笑笑：“你们先放下行囊休息一下，晚点我们去南市看看。”
“好的。”
……
南市。
几人迈入晋城最大的布庄，顾缘君指着萧云山开口：“掌柜，我们是擎北军士兵，这位是擎北军副都统，劳烦请店主出来一趟，我们有事相求。”
萧云山向他出示自己的鱼符。
掌柜看了一眼，忙点头：“各位稍等。”
少时，内堂走出一位精明富态的中年男子，满脸挂着客套的笑容：“鄙姓张，几位有何贵干？”
繁星对他一番打量，暗想这事估计不会很顺利。
顾缘君上前一步，诚恳说道：“张老板，抱歉冒昧打扰。天气渐冷，我们需给将士们购置冬衣，但无奈朝廷拨款实在有限，为了给冬衣中多絮些棉花，只能自行采购物美价优的衣材来缝制，今日厚颜找您，是想了解下晋城这边有哪些可靠实惠的棉花商，以及针线货源，我实是知道这属于机密，我们保证绝不外泄，另个人出资给您些许酬劳，聊表谢意。”
她伸手接过曦月递来的一小盒金条，双手奉上。
张老板看了一眼，敛了笑容，将金条推回。
“……打扰了。”众人心知不妙，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
张老板出声叫住众人，正色：“别急啊，我的意思是，钱我是不会要的，要是没有擎北军，我们早成了匈奴的刀下鬼，还开什么店！你们说的事我应下了，跟我走便是。”
众人惊喜：“多谢！”
他带一行人跑了整整两日，选定了棉花和针线的供应，这些小商贩皆给出了最低的价格，他本人更是以纯成本价揽下粗棉布的供应。
一番折腾下来，众人疲乏不堪，但好在一切尘埃落定。
繁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感叹：“是我小人之心了，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是啊。”顾缘君亦有此感。
她看着五车已经装好的衣材，嘱咐道：“张老板那边粗棉布现货有限，还要继续纺织一些，剩下的衣材后续再运回去，辛苦你们二人先随这趟车回去协助我阿娘。”
“不辛苦，小姐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