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营君臣间的剑拔弩张之势,完全没影响到后山这些从未研习过天象之说的少年们。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陆今昀望着夜空飞星,轻声吟了句诗。
“这景致当真百年难遇,像是汪洋里溅起的水花!”季承安赞叹道。
“我看啊,更像是天上掉下的碎银子!”
“哈哈哈!”
晏淮序听见她不同寻常的比喻,爽朗笑了笑。
“既然此景难得一见,我们大家也难得有机会共聚于此,不如,借这盛景,许个愿吧?若干年后,若我们大家还能再得见流星,必是愿望已实现之时!”
秦瑶笑吟吟道。
“好啊好啊!我先说!”
小惊华难得能插上话,忙抢着答:
“我要变成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娘!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还要!还要家里人疼我一辈子,为我寻到全天下最好的郎君!”
“小屁孩,你才多大啊,想什么如意郎君呢?”
陆今溶笑笑,望着流星喊道:
“我要做全天下最快乐的人!我要我的亲朋好友,永远都陪在我身边!”
“嗯……我要文韬武略样样出色,平定乱世,不负家国!”
说着,晏淮序侧首与她对视一眼,郑重道,
“亦不负她!让她永远开开心心!”
“我!陆今昀!要成为爹爹那样襟怀坦荡的有志之士!清小人,锄奸佞,克己奉公,匡扶江山!”
“我秦瑶,励志成为一代女侠!快意恩仇,浪迹天涯!当这个世间最自由的女子!”
“我,季承安!终有一日,要立下赫赫战功,成为盖世英雄!再不能让旁人言,我家只知受朝廷恩养,却无一可用之人!”
晏淮序闻言,眼中划过一丝愕然:
“承安,原来你……你不惜与你爹闹翻,也要执意一同随军,竟是为了这个。”
季承安随意一笑,双臂撑着草地,望天道:
“是啊。你瞧我的名字,承恩的承,平安的安。我家以长房一脉尽数战死沙场之功,才换来的世袭勋爵。我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本意就是希望我好好承天家恩养,平安渡过余生罢了。可又有哪个有志之士,愿意整日呆在家中,当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呢?”
见他有些不忿,陆今昀把手中酒囊递过去: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承安,只要心怀希望,明日可待。至于今朝,不妨大醉一场?”
“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六人有说有笑,不知又过了多久。
虫鸣渐息,暮霭低压下来,将天地缝合成一块。
几滴雨落下,她伸手去接:“怎么突然下雨了?”
“那咱们各自回营中去吧,当心惹上风寒。”秦瑶惋惜道。
无边草浪蒙上一层灰蒙暗色,几人依依惜别,打马而去,仅余下石堆中烧尽的炭火。
风一吹,便散尽了。
人生几许年华,能得好友知己共聚?
自此一别,恐难能再有欢聚之时。
转眼便是两年。
一场霜降之后,时断时续的雨不知下了多久,今日终于放晴。
自秋猎后的第二年春,吴州曹让便举兵北伐。
此人阴狠诡谲,晏长曜每每应对,虽不曾吃什么暗亏,却也没尝到过什么甜头。
两军你来我往,对峙许久,甚是耗费心力。
因前些日子连连落雨,陛下过了寒气,今日端坐在龙椅之上,裹着大氅,揣着手炉,仍是止不住地打颤。
“众卿可有事请奏?若无事,便退朝吧。”
“陛下。”陆枕河执笏上前请奏。
“言。”
“臣之奏请,事关战事。大将军与吴藩交战许久,早已摸透其元帅行战之风,现刚过农耕时期,虽是休战,却亦是良机。”
他躬身道。
“咳咳。”
皇帝咳了两声,目光落在晏长曜身上:
“怎么?如今镇国大将军已经不愿自己开口同朕请奏了?咳咳……反倒要借托中书令之口?”
这话分明是在暗讽他们二人相互勾结。
晏长曜缓缓跪下道:“臣绝不敢藐视陛下。”
陆枕河圆场道:“回禀陛下,是大将军与臣闲暇时叙话,推演出的时机。两年来,吴藩兴战,每每皆逢春夏之时,想来是军中惧冬日冰寒之气。可大将军先前北境征战屡立战功,在寒冷季节的实战经验上远富于曹让。与其再等春夏,曹让三征北上,不如趁着冬季主动出击,攻其不备。且现百姓刚纳粮税,粮仓充裕,万望陛下三思。”
陆枕河这一席话,皇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听了个囫囵,他始终盯着晏长曜,不愿错过他一个微小的表情动作,试探问道:
“大将军之意,如何?”
晏长曜并未起身。
“陛下之意,便是臣之意。”
皇帝挑了挑眉,还当他今日转了性子,净装出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样来。
他一时挑不出他的毛病,也不知陆枕河所言究竟占不占理,只得佯装镇定,向诸臣问道:
“众卿意下如何?”
“臣等……赞同中书令所言。”
陛下抚上额头,按了按太阳穴:“容朕想上几日。”
“陛下,几日是否太长?战机稍纵即逝,时不我待啊。”陆枕河驳道。
“怎么?中书令这是在逼迫朕做决定?”
“臣万万不敢。”陆枕河从容跪下。
谁料,朝中诸臣皆随着他一同跪下,叩首道:“陛下息怒!陛下三思!”
澧帝端坐龙椅之上,望着满朝文武,内心不禁冷笑起来。
朝中诸臣,即便平日如何奉承,每逢事关晏长曜,便再无人敢向着他一分。
他这个帝王,当得属实可笑至极!
他恨恨咬牙道:“诸卿如此,朕还能如何?朕只能允。”
“臣代万民,叩谢陛下。”陆枕河重重叩首。
随即,身后一片附和之音:“臣代万民,叩谢陛下!”
朝毕,晏长曜与陆枕河同行于宫廊下。
“书聿兄,你这是恨不得我去送死啊。”
“此话怎讲?”
晏长曜甩甩袖:“曹让是何许人?你我还不清楚吗?咱们三个同朝为官这么些年,也算是私交颇深。他对我的了解,一点儿都不比你少。五年前,他叛我朝,投吴藩,与你我为敌,你真当我有绝对的把握胜他不成?”
陆枕河温文一笑:“你与他拉扯了两年,只守不攻,却也分毫便宜未让他占到。若你自言你不能胜他,我是万万不信的,只能当你是过谦。”
晏长曜微微阖眼,叹了口气:“书聿兄虽为文臣之首,可这分析战局的眼光,确是分毫未减啊。”
“你实话说,你究竟在忧些什么?”
“起初不是同你说了吗?忧我会死。”
“胡闹。”
“书聿兄,你怕是不知,这些年我曾遭逢他布下的多少次刺杀。”
说着,晏长曜朝宣政殿拱了拱手,其意味不言而喻,
“咱们的陛下,见不得有人功高盖主,我又如何敢再揽军功?”
“你是怕吴州一战得胜后,他再无心头大患,特意为难你,削你军权,害你性命吗?”
晏长曜微微一笑,未多言语。
“他不敢,也不能。”
陆枕河向他迈去一步,坚定道。
“我既知尧璋之心,又怎会容君主戕害肱骨之臣。朝堂之事,你也亲眼目睹。今日,我可以举荐你,他日,我同样能够保下你。”
“哈哈哈,难得见书聿兄这么大的口气。”
晏长曜笑着一揖,调笑道:
“那我先在此谢过书聿兄救命之恩。不过话说回来,为何非要我与曹让决战?就这般你来我往地拖着,不也挺好?”
陆枕河长叹一声:
“你之才能,我从不心忧。我忧的,是涉战之城中的百姓。战事一起,十室九空。人丁凋敝,妇孺遭难。连年兴师征战,耗损的是什么?是百姓对我们的信任与期盼呐。”
晏长曜讥讽一笑,垂眸问道:
“你说,拥着这样一位主君,咱们还能见到这天下太平吗?”
“能。”陆枕河笃定道。
树上一对灰雀在凉风中依偎着,树下的试炼场上,陆今溶弯弓张弦,瞄准草靶,摒息静气。
气息一松,箭飞驰而去,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正中靶心。
“怎么样?”她骄傲地扬了扬下巴,自得道。
“不错。”晏淮序颔首赞道,“两年时光,能将箭法精进到此等地步,我倒还真对你刮目相看。”
“那当然啦!总不能事事都要依靠你来护着我。若有一日,战事打到了京城,说不定我也能咻咻咻地射杀几个敌军!”
她转身用弓对着他比划,玩笑道。
“说起战事,我确实要离开一些日子。”
“又去军中吗?”她微微一愣。
“是。不过这回不同往日,不是去营里学些军务,而是随军。”
“随军?那岂不是要亲上沙场?”
“是啊,我已经十五了。爹爹他少时,亦是十五从军。”
他一笑,便露出那两只虎牙,遂见她有些失落,问道:
“你……你不高兴?”
“没有。”
她抬眼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只是有些担忧罢了。我怎会因为这个不高兴呢?我自幼便与你相识,通晓你的所有心思,也明白你的理想与抱负。又怎会因我担忧,便把你困在这京城之中呢?”
她顿了顿,有些颓丧:
“只可惜,我只能眼看着你出征,在京中盼着你归来。还不能与你并肩沙场,共历风霜。”
他有些动容,抬手去抚摸她乌黑的长发,依发而落,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脸颊,缓缓贴近。
她本以为会是一个拥抱,却没曾想,一双柔软温热之物,落在了额头之上。
她霎时瞪大了双眼,满耳充斥着自己的心跳声。
他吻得轻柔而绵长,仿若清溪汇入江海。虽温柔化骨,却带着汹涌爱意,仿佛要吞噬掉她的全部神思。
她喃喃道:
“我若是……我若是能即刻到了二十岁,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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