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读云

繁体版 简体版
搜读云 > [漫长的季节]下雪前 > 第10章 完整

第10章 完整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殷红死也不会想到死了还能被抓去上学。

听着授课的声音,殷红心想,她正儿八经上学的时候都没这么认真过,不仅要认真听讲,还要认真跟傅卫军讨论上课任务的内容,细致得那监狱课堂的老师都以为自己突然掌握了一门新语言,竟然能跟聋哑人无障碍授课。

哑巴会认字写字,脑子年轻,早年认真学过的内容也还在脑海,最重要的是,有一颗想学的心,在牢里属于高阶选手,被分去进行思想政治教育,默写文章,哑巴在纸上写,殷红就沾水搁地上写,虽然是用两截断肢,但她这交卷速度和质量也是杠杠的,那么大本书没白背。

基本的扫盲教育过了后,监狱的基础设施也逐渐更新,以前主要是用于唠嗑摸牌打架斗殴的活动室被改为了阅读室,加了个图书馆,增加了很多募捐的图书,下工休息或者放假时间,哑巴就会跟殷红约在这里见面,一是因为阅读室能看书写字,对于漫长枯燥的服刑生活而言是个很好的充实自己生活的地方,二是因为阅读室人少,安静,就算跟鬼比划手语,监友也不会觉得你疯了。

王阳喜欢写诗,沈墨吃他这一套,但傅卫军不明白诗有啥好写的,王阳那小子一看就是从小没吃过啥苦的人,要换他写的话,他第一条写亲友齐团聚,第二条写饥饱没烦恼,第三条写身体都康健,第四条受最近思想教育启发,就写个世界无纷扰。

“你这不叫诗,叫愿望清单。”

殷红比划评价道。

什么才叫诗?

殷红想了想:“有古诗,有现代诗,说不准,反正不是你这样儿的。”

见哑巴又垂下眼了,殷红安慰他道:没事,文化人脑袋瓜子花,不用学。

当初卢总开红酒的时候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听到的时候感觉世界雾蒙蒙的,后面好像有什么让人心怦怦跳的东西,是她向往的又渴望得到的,她以为是爱意,迷迷糊糊地上了当,后来她想明白了,那是男人为了美化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前吟唱的咒语,也是男人为了避免自己的目的太过直白而挂上的遮羞布。

很多美好的词句背后,蕴藏着扎根于苦闷现实的铁锈味儿的真相。

我们跟他们不一样。

殷红用手语对傅卫军道:我们也有属于我们的东西。

哑巴以为她要跟自己讲什么新悟出的道理,专注地看向她,只看殷红表示:

写不了诗,咱还能算数啊。

他俩在文学方面是两个笨蛋,一个听说不行,另一个听说也不咋地,诗与远方是看不到了,只能想想怎么才能赚大钱这样平庸的话题。

别的不说,就监狱这地方,封闭环境,没有外界干扰,三餐定时,早睡早起,除了干活时间有点长以外,还真适合静下心来学点东西。

殷红比哑巴还好一些,她没有干活时间长的烦恼,阴间说八小时收工,那肯定就是八小时,而且她是死人不用睡觉,所以之前才能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汇票是主要用于国际贸易的书面命令,约束一方按要求或在预定日期向另一方支付固定金额的款项,它们可以由个人或银行开出,通常可以通过背书转让……”

有天,殷红趴在桌子上抠脑壳时,看到哑巴神神秘秘地在写着什么东西,看写字频率,不像是算数,算数没那么慢。

她悄悄凑近了一看,发现哑巴好像在写诗。

你在写诗?

殷红惊异道。

哑巴看到她突然闪现,吓一大跳,但很快反应过来,掩上自己的笔记本,对她摇了摇头。

殷红哪管他,好奇道:写的什么内容?

傅卫军想了想,跟她解释:只写了后面一半,等我写完,给你看。

哪有人写诗从中间开始写的,殷红搞不懂他,只当是他一时兴起的玩法,转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时间久了,哑巴还没写完,诗也被她忘在脑后。

年月一步一步推着人向前走,过去的日夜累积成一条漫长的路,一点一点筑起一个人完整的一生。

一生完不完整殷红不知道,反正她现在身体快完整了。

就差内脏了,被医生称为只有死人的魂才能复原的那一摊东西,殷红其实觉得都没差,外表的复原只是让东西看上去修好了而已,这大脑给她装回去,也不能让她复活吧?

医生联系她去去做个手术,取一下自己的遗体,因为殷红图省事,把残骸都扔他那,只顾着解放双手跑上面去,现在他那就剩个半成品,整得跟维纳斯雕塑似的。

已经很多年不是个人样了。

殷红甚至都快要想不起来自己生前的样子,阴间没有镜子,阳间的镜子照不出她,何况就算能照出,也是照出只有两只手的她。

“老妹儿,咋不进来呢,瞅你搁那吓的,放心吧,我懂,给你留了件衣服。”

医生话还是那么密,就是声音有点虚,从监狱长开始正儿八经管理牢狱以后,他这状态就没一天恢复到像之前那样好过。

殷红也不同情他,冤有头债有主,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她作为一个人的仁慈。

“瞅瞅,杰作啊!”

医生俯身一抓,把殷红剩的那只眼珠塞到了空余的位置,朝她赞叹道。

“我谢谢你。”殷红必须感谢他,“你把我眼珠子抓走了,我咋瞅。”

医生拍拍她的肩膀:“你可以低头,转头,还有背过头。”

是哦,她有头了。

殷红有些无所适从地转了转脖子,上身跟两条腿好像没商量好,这一动,整个身体前后晃了晃,直接瘫倒了下去。

前面爬习惯了,后面飘习惯了,不太会做人了都。

医生安慰她道:“没事儿,把剩下的最后一点手术做完,你就能有个人样了。”

手术的时间并不长,如她所说,除去内脏,医生要缝的只是个形,不用像真正的活人做手术那样每一步都万分小心。

“成了,总算不是那副残缺样儿了。”

医生很满意自己的技术,给活人缝针要拆线,因为活人的伤口会愈合,但给死人缝针不能,所以他用尽了所学,让殷红的线看上去标标准准。

殷红躺在床上,睁开双眼,静静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肘处的缝合线。

“你要是想光鲜一点,用点鬼魂的能量倒腾倒腾也行,你这张脸啊,之前都稀碎了,还是我一块一块粘起来的,费老大劲咯。”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医生没骗她,他果真是有点修复的技术在身上的。

殷红逐渐掌握了一点拥有完整身体的感觉,那感觉很奇妙,竟然让她好像有种活着的感觉,除了不跳的心,她仿佛真的是个人,有意识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只是,这种活着是有瑕疵的,很严重的瑕疵,只快乐了一刻,她就产生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少了什么。”

殷红心想,死了终归是死了,就算样子像个人,也回不到活着的那种状态了。

医生站在一旁,听到她的话,神色突然紧张起来,咳嗽两声,在殷红不明所以的视线中,开口道:

“老妹儿,你那腰子,能不能借我玩两天啊?”

……

殷红没要回自己的肾,主要是不知道鬼要腰子有啥用,要不是医生缝好了,她脑子都可以留在那,但好心的监狱长发现了医生的罪行,连夜又把肾给她送了回来。

这都啥事都,殷红望着那个不明器官,陷入了沉思。

做一个完整的人,听起来不像是什么目标,至少不是大多数普通人的目标。

这几年监狱的情况好一阵坏一阵,总体呈好的趋势,楼修了新的,菜加了荤的,活动室变得很丰富,哦对,还多了电视,她还看了奥运会,外面的世界好像也不是平静,发生了很多大事,监狱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哑巴的监友比较固定——基本都是无期。

虽然身体完整了,但殷红在哑巴面前还是习惯保持两只手的鬼样子,对她的朋友来讲,她没脸的样子应该比有脸更看得过眼。

这两年生活逐渐好了,有人甚至给活动室捐了一架钢琴,殷红生前就很羡慕会弹钢琴的沈墨,有头有脚以后,首先想做的就是堂堂正正地坐在那一次。

她坐在钢琴凳中央,键盘盖不知道被谁打开了,也没合上,殷红将它盖上,然后再郑重其事地打开,做完这一步,她好像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很多——因为接下来的她也不会。

她的指尖在琴键上方跳跃,只是弹奏着空气,她不需要钢琴出声,因为只是这样坐在这里,像个会弹钢琴的人一样,就足够让她开心。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她不需要转头都知道那是谁,她对哑巴太熟悉了,熟悉到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只要他一出现,她的灵魂好像都会轻盈一瞬间。

殷红转过头看向他,哑巴看不到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他看了一眼她放在钢琴上方的手,对她比划道:我可以假装弹琴,你来按键。

双簧是吧?

殷红笑着对他摆摆手:我不会。

傅卫军想了想,认真道:我会一首,很简单的一首。

大概率是沈墨教的,殷红想到哑巴现在这听力,对他好奇地比划道:你听不到,不怕教错了吗?

哑巴看到她的动作,突然将头转了回去,伴随着一个情不自禁的笑,从兜里掏出早就想给她看的东西。

忘记跟你说了。

哑巴戴上助听器,朝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眼睛都因为高兴而显得格外明亮。

他的世界,安静了这么多年的世界,迎来了一声雏鸟的鸣叫,叽叽喳喳的,终于啄碎了那个孤寂封闭的蛋壳,拨云见日。

殷红的神情也因为那个助听器产生了动容,她听他按下了琴键,一个音一个音地跳出来,可她还是听明白了,是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小星星,傅卫军在专注地聆听着久别重逢的世界,而她,因为他们彼此都变得更完整,感觉到了一丝不合时宜的伤心。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