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带着寒老的棺椁回去时,边关一路都落了雪。
天气寒冷,尸身存放的时间长了点,不至于路上就腐烂。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二皇子——卓依再次卖了沈淮一分薄面,将薄鹤还给了他。
薄鹤坐着囚车来的,回去的路上却骑了马。
队伍经过阜南,薄鹤想了想,还是没有回自己的封地。沈淮问他,这些日子他在哈依那儿都经历了什么。薄鹤只是回答他,冗南人并没有为难他,估计是知道他身上流着一半冗南的血。
其实把薄鹤放出去当引子,沈淮心里也没底。他在赌,赌薄鹤对顺都还有多少感情。
好在,他赌的是对的。
薄鹤道:“我对这世间并没有多少归属感。大顺视我为异类,冗南也是同理。唯一不同的是,大顺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同它的渊源,到底要比冗南深些,仅此而已。”
沈淮同情地看着他,许久都说不上一句话。
回顺都的路上,沈淮给薄鹤戴上镣铐。薄鹤却请沈淮喝了一壶酒。
醉仙楼是顺都有名的青楼楚馆,里面有千金难买一笑的瘦马白薇娘子。
宦官名流造访此地已是数见不鲜,但带着手铐脚铐还来喝花酒的还是头一次见。
沈淮刚踏进醉仙楼的门槛就想掉头走了,但薄鹤却抛给他一个戏谑的眼神:“我回去之后就无法出来了,让我风月一次不好么?”
沈淮拒绝不了,硬着头皮喝。
醉仙楼的酒是出了名的,可是沈淮却喝得如坐针毡。
他脑子里全都是荀安。万花筒似的。
薄鹤闷声喝着,抬眼就见沈淮眼神飘忽,很不在状态。薄鹤问道:“沈大人,你在顺都可有家眷?”
沈淮被呛到,疯狂咳嗽。
薄鹤看了他一眼,道:“阜南是我的封地,如今也无人打理。我想着,若是沈大人并无家眷在顺都,替我领了阜南……”
沈淮咳了两声道:“不可。万万不可。”
薄鹤以为他是嫌阜南偏远,于是道:“阜南地界虽然不算辽阔,但百姓富庶,官库殷实,沈大人尽可高枕无忧。”
沈淮摆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家眷……还在凭栏打仗呢。”
薄鹤沉吟:“绥北人?”
沈淮想了想,道了句“是”。
薄鹤来了兴致,目光迥然:“绥北民风彪悍,那里的姑娘……沈大人把持得住?”
沈淮抹了把脸。这……怎么说呢。
自然是把持不住的。
薄鹤见他确实没有要阜南的意思,也就不再坚持。喝光了杯中最后一滴酒。
沈淮送他进宫。
进宫门这一路,薄鹤走得格外顺畅。
沈淮只身一人回了沈宅后山,将寒将军葬在原来的墓地。果然不出寒千山的预料,沈樾在他的空棺椁里放了许多书籍,都是各地收集来的孤本,寒千山一本都没看过。这下有的看了。
安葬了寒老,沈淮默默在墓前站了一会儿。
墓碑是湿的,看样子顺都前阵子才下了一场雨。沈淮摸着墓碑,心里没来由地空荡荡。
吴博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寒老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沈淮不语,内心却同意了他的话。
他在沈宅待了一段日子,期间圣上几次邀请他进宫赴宴,他都婉拒了。
一闲下来,他的老毛病就犯了。
不是眼睛看不见,就是耳朵听不见,有时候甚至又聋又瞎。
某日沈府大白天进了贼,沈淮躺在院子中央晒太阳,那贼试探一番之后心中便有了数,大剌剌地从他身旁经过,顺走了他腰间的一块玉牌,沈淮都没有发觉。
将吴博气个半死。
不过这毛病时好时坏,有时候沈淮脑子还是清醒的,甚至还能问上两句:“咱们府上最近是不是进贼了?”
吴博不咸不淡地说:“等大人发觉,家都要被搬空了。”
沈淮不以为然。
家底钱财对他来说,只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什么要紧。
他惦念的是荀安。
他的小将军。
某日沈淮状态很不好,看不见又听不着,加上外面天气不好,黑压压一片,他内心隐隐约约有些烦躁。
吴博跟他待久了,沾染了他的性子,来去自如,不受约束。所以沈淮喊了两声“吴博”发觉他不应时,也就作罢。
沈淮拥着氅衣,扶着门框独自走出去。
一个影子蹿了出来,舔他的脚趾。沈淮愣愣地低下头去,勉强才能分辨出一只猫的轮廓。
沈淮不敢动,生怕将猫吓走,只能硬生生站了许久。
但他的身体支撑不了长时间的站立,他只能蹲下来,让猫儿舔他的手。
那猫儿不负他所望,湿热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食着他的虎口和掌心。
这是沈淮与外界沟通的唯一媒介。他觉得很舒适。
门豁然大开,沈淮愣了愣。
不是因为他看见,也不是因为他听见,而是猫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应激,小尖牙划破了他的掌心。
掌边不再有暖乎乎的小东西,反而有微弱的刺痛。
沈淮放下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感觉有几个壮汉将他围在了中间,朝他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沈淮一句也听不清。
有人说着说着还伸出孔武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他,将他举在半空。沈淮也没个反应。
他不知道他们是谁。
直到有一只手将他拉出了喧闹的环境,抱他上马。沈淮才略微有了动作。
他摸了摸身下的马,感受到此马如烈焰般闪耀的鬃毛和柔顺的纹理。
荀安兴奋道:“皇家的饲料就是好,我的红缨在宫中养了这些时日,竟长了一身的膘。”
沈淮并没有答话。
荀安牵着缰绳,看他:“你怎么不说话?看见我不高兴?”
沈淮依旧没有反应。
荀安心下了然。他道:“亏我还跟我父亲提咱俩的事,求父亲来顺都,被罚着跪了半天的祠堂。我一解了禁令,就同他们来找你,结果你就是这么迎接我的?”
他眼眶微热,压低着声音道:“沈淮,你没良心。”
“我有。”沈淮喃喃道。
荀安猛然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淮。
沈淮笑了,尽管笑容没什么实感。他朝荀安伸出双臂:“让我好好看看你。宝贝,你离我太远,我看不见。”
荀安咬着唇,翻身上马,扯着缰绳道:“驾!”
一旁的太监吓坏了:“小将军,沈大人,这是宫里,禁止骑马的。”
荀安管不了那么多,他此刻就想带着沈淮驰骋天地。
沈淮安静地靠着他,半晌手臂环住了他的腰。
荀安带着他一路驰骋,从宫墙柳下,到皇家后山。引来巡逻的禁军驻足观看,各个都看呆了。
午后终于出了太阳,帝王薄枭领了自家妹妹来御花园赏花。御花园的冬梅卓然傲立,两人正慢慢在花下走着。
荀安带着沈淮从御花园飞驰而过。后面追了十几个小太监。
韶和长公主呆了呆,薄枭也站住了。
两人都看到了这疯狂的一幕。
韶和捂着嘴巴,探着身子看去:“那……不是荀安吗?”
薄枭挡住她的视线:“幸好你没嫁。”
韶和忍不住又道:“他身后的,可是沈淮沈大人?”
薄枭负手道:“朕不知道。”
韶和的杏眼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好奇和探索欲:“听闻他们二人在凭栏定了终身?”
“谁知道。”
韶和依旧好奇:“他们都是男子,如何互订终身呢?”
薄枭挑眉:“要不朕帮你去问问?”
韶和生怕再问下去会惹得皇兄不痛快,这才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应该用不到这些。”
薄枭:“……”
薄枭看着自己妹妹,半晌试探着道:“荀安这样,你不难过?”
他怕韶和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实际上心里难过。
岂料韶和闻言,摇了摇头笑道:“哥,天下的好男儿不止他荀安一个。”
“韶和,你能这样想朕很高兴。”薄枭由衷道,“天下的好男儿多得是,朕会为你挑个好的。”
韶和眨了眨眼睛,道:“听闻大将军荀英手里有个先锋,小小年纪便封了宁远将军,叫颜域?”
薄枭虎躯一震。
韶和见他哥如此反应,便知确有此事。
韶和于是继续道:“宫外话本里都说这位颜将军一战成名,为人谦和有礼,颇有当年寒千山寒大将军的风范?”
薄枭提醒她:“颜域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十六。”
韶和莞尔一笑:
“那不是很好吗?”
薄枭:“……”
-
荀安带着沈淮从宫内奔驰到宫外,从山丘奔驰到旷野。日头渐渐落了山,沈淮的厚氅上渡了一层冰霜。
他被郊外的冷风一吹,视线清明了不少,哆嗦着搂着荀安的腰,将自己另一只手缩进衣服里,撒着娇道:“冷啊,荀安。”
荀安勾着唇,道:“带你去吃酒!”
他现在不想别的,只想畅快地发泄一通!
夺了径渊十七城,赢了纳葵,他痛快!他浑身都痛快!
沈淮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在思忖:他的宝贝莫不是想酒驾?
荀安带他来到一间酒肆。这座酒肆开在郊外,却破天荒地很多人光顾。大家围炉吃酒,吃得热火朝天。
小二见来了两位穿着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儿,便热情地上来招呼道:“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荀安道:“两壶热酒,再来几个下酒菜。”
他特意嘱咐:“要有肉。”
“好叻,”小二道,“二位请就坐,酒菜马上就好。”
小二挑的是靠窗的位置,透过窗外能看见无边的旷野。荀安等待的过程中,托腮往外看去。
沈淮的耳畔渐渐响起人间的喧嚣,他目光所到之处,日思夜想的人的轮廓愈发清明。荀安就那么静静坐着,像一幅画儿。
他笑了。
荀安果然是他的药。
“你笑什么?”荀安收回目光,看向他。
沈淮战略性地喝了一口茶,将眼中的情绪压到心底。
“没什么。”他说。
荀安对他这个回答不满意:“有些日子没见了,就这么敷衍我?”
沈淮撇开话题:“径渊这场仗打得怎么样?”
荀安果然上了钩:“痛快。这一仗纳葵被我们打回了东原,他的狼首军八大首领我们活捉了七个。”
沈淮闻言,眉毛挑了挑:“不是还有一个吗?”
“我哥一箭杀了。”荀安道。
看来这仗打得确实精彩,沈淮心里觉得有些可惜。竟然错过了这么精彩的场面,他还想看看他家的小将军,是如何在战场上厮杀的呢。
荀安道:“没有你,这场仗不会这么快就结束。”
沈淮学着他的语气,也道:“没有你,我不会取哈依的人头。”
荀安勾了勾唇。沈淮一句话,又将功劳全部抛给他了。
小二端了个炉子来,里面热着滚烫的酒。菜也上齐了。
荀安率先捉起筷子,道:“吃。”
沈淮却道:“你就没什么同我说的?”
竟然被他发现了端倪,荀安一时间局促起来。沈淮看着他,笑而不语。
荀安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不自然。他压低声音道:“我爹要见你一面。”
意料之中的事。
沈淮道:“挨揍了吧?”
“还行。”荀安道,“我哥拦住了,没真打。”
沈淮不用想也知道荀府经历了怎样的鸡飞狗跳。他道:“到底我的责任大些。荀安,过两日,我去你府上提亲可好?”
“提亲?”荀安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这个词太远了,他无暇细想。
“不提亲可怎么办呐。”沈淮装作为难的样子,眼中却淡淡的都是笑意,“你哥前几日的来信中,恨不得把十里八乡爱慕你的女子的名姓都列举出来,故意磕碜我呢。前几日我身子不好,信是吴博读的,他读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他读完,我的病情就加重了。”
荀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他道:“别听我哥胡说,这里面至少有一半都是爱慕颜域的。”
沈淮“嗯”了一声:“这么说,还有一半是真的。”
看来他真的要抓紧时间拟一份礼单出来了。刚巧李大人就在他门下做客,可以让李大人过个目。毕竟他不是绥北人,不了解绥北风俗,闹出笑话可不好。
荀安垂眸看着手指上的那个铁环,突然道:“你上门提亲也好。”
沈淮:“嗯?”
荀安道:“提了亲,我就有自己的将军府了。”
沈淮莞尔一笑:“你也可以住沈府。”
荀安看了他一眼:“算了吧,沈府那么大,半个人都没有,怪吓人的。”
沈淮道:“你如果喜欢热闹,我让全顺都的人都搬进来同我们一块儿住。”
荀安:“……”
这话也就沈淮能说得出口了。
两人谈话间,就敲定了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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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帝王臣(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