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袂挂断电话后，靠在床头安静了许久。

他的亲生父亲死得很早，也不是什么好人，许袂对他连微薄的记忆都没有，后来逐渐从镇上老人和奶奶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自己的身世。

据说很英俊，是那种所谓的浪子，抽烟喝酒、打群架、开摩托飙车，学着港片里的周润发用钞票点烟，任何方面都算不上好男人，偏偏有种能把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风采。

十九岁的伍月就被迷倒了，爱他爱得要死要活，即使他不务正业，偶尔对老婆也动手。

他死得也并不光彩，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甚至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好玩”“义气”“在兄弟面前像条汉子”，和几个小混混一起去抢劫一辆货车，用犯罪来彰显自己的勇气，最后被警察追的时候慌不择路横冲马路被车撞了，如果不是横死街头了，恐怕也要进去蹲几年。

所以许袂从小被要求做个好孩子，奶奶说：你勿像你爸爸。

他后来出了名的品学兼优，认识他父亲的人见了无一不说：真好，和你爸一点都不像。

许袂仔细想来，没有什么怨恨伍月的理由，她生他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又遇人不淑，后来能承担起部分赡养义务已属不易，对于一个独自跑到大城市谋生路的小镇姑娘来说。

是他生得不合时宜，父母缘浅，仅此而已。

他唯独不能释怀的一件事，当初刚来泷川念书，住在继父赵钊的新家，某天赵钊在饭桌上声称，自己放在客厅里的一万块不翼而飞了。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分明打量着他，“这点小钱不算什么，就是在家里丢了钱，没得让人慎得慌。”

许袂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怀疑成小偷，当时伍月纵然打着圆场，私下里却也来试探他，又过了半个月，主动问他要不要搬出去。

他的亲生母亲，最后也没信他。

周曼侬打开电视，随意切换着频道，又觉得没什么好看的，索性播着本地的方言剧当伴奏，不看字幕也听不懂在演什么。

转过头看许袂，他当然也没在看电视，脸上的神情接近空白。

过了一会，他仿佛醒过神来，咨询地看向周曼侬，“我们回去好吗？”

周曼侬有点心不在焉的，“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许袂看着她，“我们都这样了，难道不在一起吗？”

周曼侬莫名烦躁，“其实你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许袂很反感听这样的话，但他不是轻易会生气的性格，“不是一路人，你为什么亲我呢？”

周曼侬哼笑，“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和你上床吗？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我想，我好奇，我高兴，我就这么做了。你们男生，其实也不过把这种事看作炫耀的本钱，但总觉得对女生来说就该意义重大。”

这不是许袂想听的答案，不过他也习惯了。

他不想吵架，也无论如何不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于是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闷闷道：“不管对你来说如何，对我而言，意义很重大。”

周曼侬不耐地转过身，想说点什么，对上他的目光，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人和人之间，一旦有过彻底的亲密，就再也不一样，两个人的视线只要一纠缠，某些极致缠绵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空气也跟着暧昧黏稠起来。

几秒钟的对视后，许袂低下头来亲她，“没有什么一路人不一路人，我会让我们变成一路人，事情都这样了，你肯定要对我负责的。”

周曼侬笑出声来，“你要不要脸啊，你一个男的，你吃什么亏了，让我对你负责？”

许袂一本正经，“那肯定，你招惹了我，一定要负责到底的，不然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的吻很轻柔，像是安抚，似乎看透了她尖锐善变的外壳下，是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

周曼侬最近确实很喜欢这个，此刻却有躲闪瑟缩的冲动，从他的语气里，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把她当作恋人看待。

在他的概念里，他们是在恋爱。

—

第二天，许袂半睡半醒间，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

他睁开眼坐起身来，看着地板上翻开的行李箱，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

周曼侬坐在床边上，把一件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中，转过头来看着他，“醒了啊，醒了就起来收拾，等下去车站。”

许袂还是要问一句，“去哪里？”

周曼侬白他一眼，“回泷川。”

这一段旅程终究在这里结束，感觉好像有一个世纪，但满打满算，也就过了不到十天。

回去的路上，周曼侬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忽地开口：“要回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许袂否认，“理智上，我认为我们应该回去，感情上，这段时间我很开心，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周曼侬哼了一声，“你当然开心。”

周曼侬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不开心的其实是她，她一直都不开心，拉着许袂共沉沦，以此掩饰心中惊涛骇浪般的不安，或许她的犹豫也被他捕捉到了。

此刻她的情绪，反倒是前所未有的落地。

他们怎么可能一起流浪到世界的尽头呢？

到站后，许袂提前从包里翻出一件自己的棉服给她，他是有前瞻性的，来到室外，周曼侬瞬间被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冻得一个激灵，一仰头，只见轻软洁净的雪花从半空翩然落下。

二月初旬，泷川还在下最后一场雪。

第二天，许袂来到市中心的老牌五星级酒店，伍月的婚礼在这里举办。

赵钊是生意人，生意人总是很爱面子，红白喜事不办则已，办就要办得风光敞亮，何况今天是请了不少客户和合作伙伴来，其中还有他要上赶着巴结的大老板。

本地办席的开销一向昂贵惊人，今天请了四十桌，一桌的餐标也要八千八百八十八，还不算酒水钱，这一场宴席下来，花销几十万是有的了，份子钱肯定收不回来。

大红裙摆在床上铺开，伍月手持一柄精致团扇，端坐在套房大床的正中央。

她年纪本也不大，还不到四十，而且皮肤白嫩细腻，外表比实际还年轻好几岁，一向看着不过三十左右的□□。从前细条条的身子穿旗袍最好看，近来有点胖了，也还是很适合中式礼服，珠圆玉润的秀丽。

也考虑过婚纱，但总觉得白色婚纱比较少女气，这么大孩子的妈了，不如穿秀禾服端庄大方。

女人脸上难掩喜意，今天是她的大好日子，她一辈子也只这么一回，从前和许袂的父亲是连结婚证也没领过的，更不要说这么风光地大办宴席。

过去她只是想着，要当泷川人，无论如何一定要在这个地方扎根下来。做梦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有这一日。虽然赵钊大出血办酒，主要还是为了面子，而不是为了她，但这同样也是她的面子。

我算是苦到头了。伍月满怀欣喜地想着。

抬起头，只见她出类拔萃的大儿子从门外进来，声音平淡喊了她一声“妈”。

伍月很有几分欣慰，但也难免感到一丝尴尬，因为化妆师还在房间里，而且投来了诧异的目光。这个大儿子是她的骄傲，但同样也是她上不得台面的过去中的一部分，人家算算年龄就知道了，她才多大就生了仔？那出身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这段时间，伍月已经被赵钊吹的牛皮彻底洗脑，每天沉浸在自己未来会变身豪门阔太太的美梦中，对这方面总有些特别的敏感。

想到今天来的客人多，等化妆师出去后，伍月把许袂叫到跟前叮嘱，“等一会在客人面前，你还是管妈妈叫阿姨好了，免得别人问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许袂一点也不意外，“我知道了。”

伍月讪讪地笑了笑，“看看，我儿子多帅！多懂事！”

许袂的位置被精心安排在儿童桌，这一桌除了他以外的成年人，就只有两个像是保姆的中年妇女，陪着自己主家带来的小孩。

其中一个女人问他：“你是哪一边的朋友亲戚哦？和父母一起来的不？这么大了可以坐成人桌了欸。”

“新娘的亲戚。”他也只能这么说。

伍月挽着赵钊的手，正在一桌一桌地敬酒。女人身穿大红色中式秀禾服，男人却还是通俗的一身西装，前胸插着一朵玫瑰。说起来似乎怪不伦不类，但因为整个仪式的布置和流程，也是这般不土不洋风格杂糅，所以反而无甚稀奇之处，大家花大钱办的婚礼总不外如此，没什么庄严性和神圣性，也不是只有这一对新人做这样打扮。

许袂有点受不了周遭的嘈杂，已经想先走一步，手机恰好在这时响了一下。

周曼侬：【婚礼好玩吗？】

许袂低头看了一眼，按键回复道：【很无聊。】

周曼侬：【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发生？】

许袂：【没有，我想先走了。】

周曼侬：【再多待一会，待到结束吧，你妈妈的大好日子。】

许袂：【估计还得一两个小时才散席，我再待半小时就走。】

坐在隔壁的小孩又开始啼哭，发出尖锐的高分贝噪音，令人头痛。许袂放下手机，想到外面走廊躲一会清净，出宴会厅的时候，和迎面而来的一个男人擦肩而过。

那男人也一身正式着装，但不知怎么给人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来参加别人婚礼，面孔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相貌很普通，丢进人海里捞不出来的那种，但正因为其他五官都平庸极了，显得一双浓眉大眼尤其突出，令许袂没道理地多看了两眼。

本来想全文完结再复更，最后还是先替换了，有存稿，接下来会日更，一定会写完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