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侬没有多一张车票，她甚至连自己的车票都没买，许袂被她哄骗到坐在车站大厅才反应过来。

“你打算去哪里？”许袂问她。

“没有打算。”周曼侬坐在售票厅的铁质椅子上，望着前方屏幕的列车时刻表，“就是为了完成小时候的梦想。”

“小时候的梦想？”

“我小时候——”周曼侬皱了皱眉，发现要回忆童年竟然已经是一件有点困难的事，人的自我保护机制会淡忘不愉快的回忆，于是印象里逐渐只剩下那对男女无止境争吵的模糊场景，不过她当时那种心情，一直到后来也没变。

“我一直想随便上一趟车，一艘船，然后可以像顺水飘的叶子一样，被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阻碍周曼侬这么做的理由，一直以来都太多了。直到最近她发现，她已经是孑然一身居无定所，可怜到只能在一个高中生的出租屋里寄宿，抢占他唯一的床和空间，她还有什么必须留在这个城市的理由？

她侧头看许袂，“你有这么想过吗？”

许袂想了想，摇摇头，“我有奶奶啊，怎么能丢下她。”

“也对。”

“但现在她也不在了。”许袂轻轻说了一声，然后站起身，他出来时带了一个很大的黑色旅行包，背在宽阔肩膀上又显得刚刚好，“走吧。”

“去哪里？”

“就是你说的啊，”许袂垂着眼看她，“随便上一趟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买了十分钟后开点的两张高铁票，这一班车人很满，因此没能买到连座票。

然而就在站台边，眼见动车轰隆隆地开过来那一刻，周曼侬后悔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

上车后，周曼侬拿着车票，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这个车厢暂时还没坐满，许袂跟过来，把包放到她头顶的行李架上，似乎也要在她旁边落座，周曼侬抢过他的车票看了一眼。

“你在14车，这里是12车。”

许袂少见有些讪讪的，解释道：“我想等下有人来了，问问看能不能换座，加价也可以。”

周曼侬别开脸，忽然觉得呼吸都不顺畅，“我不想和你坐在一起。”

许袂闻言，也没表现出丝毫不悦，似乎习惯了她的善变，好脾气地应道：“好，那你记得吃早餐。”

说完便去了14车。

周曼侬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烦躁不堪地扯开那个KFC的袋子，这还是他刚才临时给她买的早餐。

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许袂一直很安分，也没有主动到12车来找她说话。

但周曼侬知道，他就在这列动车上，还会和她一起漂流到未知的远方。

她现在不能理解他，更不能理解自己，心宛如一团乱麻，胡乱绞着。

列车行驶过半，周曼侬眼皮困倦地下坠，最终撑不住小睡了一会儿，又在不安中莫名惊醒。

她坐车总有睡过站的恐惧，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耳边正好响起播报声：“列车现已到达悦城东站，请要下车的旅客……”

意识到这趟行程没有明确目的，周曼侬先是松了口气，随后一个念头倏然划过。

她起身，去大件行李寄存处拿上了自己的行李，跟随人流下了车。

谁知刚踏上地面没几步，便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周曼侬。”

听见这个声音，周曼侬僵硬地站住了，她很难说没有一点心虚，但也不得不转过身来面对。

许袂手插在袋里，面无表情，“怎么不叫我，自己就下了。”

周曼侬目光转向另一处，佯作无事的样子，“我想在这里下车，太匆忙了，忘记喊你。”

许袂看着她，一脸的心知肚明。

“那真是万幸，我没有错过。”

周曼侬磨磨牙，假如他咄咄逼人地质问，她倒是有理由甩掉他，他这么个态度，她才不好发作。

再逃避下去，不是她的作风。

“好啊，先找个地方把行李放下，再吃午饭吧。”

两人出了高铁站，叫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后，周曼侬问司机：“师傅，这附近有什么酒店推荐吗？”

司机师傅说：“你们过来玩的？好酒店有的是，看你想住什么档次的？”

周曼侬身上没有一件牌子货，从头到脚不过几百元，却莫名给人一种很昂贵的感觉，她听司机说得天花乱坠，绝口不提自己预算多少，最后车停在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面前。

下车后，许袂转头咨询地看向她，“你确定要住这里？”

周曼侬瞥他一眼，“你住不起可以走啊。”

“那就住这吧。”许袂不因为周曼侬的态度生气，他情绪非常稳定，帮她拿着行李箱和包，而她撩撩头发，大小姐一样走在前面。

到了前台，周曼侬询问了一下价格，然后沉吟了三秒钟，“那就订一个晚上的豪华双床客房吧。”

许袂没吭声，就是把他的卡递了过去。

周曼侬当下没和他掰扯，进了电梯却说：“钱我回头转给你。”

许袂说：“不用了。”

周曼侬存心气他，“何必呢？我又不会让你占什么便宜，你上大学以后，真的和女生开房都用不了这么多。”

许袂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话里意思，颇为无语，甚至是有点气笑了。

“放心，没想过要占什么便宜，就是想见见世面。”他的声音轻下来，很坦荡，“这也是我第一次住酒店。”

周曼侬瞥他一眼，“第一次住酒店，就花掉小两千，什么感受？”

许袂笑笑，没说话。

在充满金钱味道的房间放下行李后，两人在附近随便找了个馆子吃午饭。

这个时候，周曼侬才发现许袂眼下青灰，神情疲倦，像是连着几天都没睡好的样子。

她心里隐约知道是为了什么，难免有一丝愉悦自得。

吃过饭后，周曼侬要一个人出去逛逛，她之前在车上睡过，现在可是来精神了。

许袂本来就困，见她很坚决地不要他陪同，便回酒店补觉去了，这一觉便睡到傍晚，他醒来后第一件事，是查看周曼侬的行李还在不在。

行李倒是在，人不在。

他给她打了个电话，没打通，到了酒店大堂又拨一个，铃声还没响两声，他便顿住了脚步。

周曼侬就站在玻璃门外不远处，和一个男的站在一起，边说笑边抽烟，妩媚的脸隐没在淡淡烟雾后，她有一种矜持的风情，半笑不笑的，勾得人心痒痒。

过了几秒钟，似乎感觉到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在响，她拿出来瞥一眼，直接就给挂断。

-

一旁的男人还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周曼侬心不在焉地轻吐烟雾，假装在听。

等一支烟燃尽了，才找了个缝隙打断，转身进大堂去了。

许袂站在前台附近等她走过来，悦城的冬天不冷，他没穿外套，上身套了件黑色毛衣就出来了，干干净净地露出额头，头发有几根睡得翘起来。

不过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周曼侬想，如果他们两个靠脸吃饭，在陌生的城市流浪下去，会饿死吗？

她还胡思乱想着，许袂冷不丁地开口了。

“刚才干嘛不接电话？”

“看见你了。”

“那个人是谁？”

“不认识。”

许袂面无表情，用一种晦涩的目光看她，声音闷闷的，“哦，不认识，又看上陌生人的烟了是吧。”

周曼侬有点想笑，又忍住，故意道：“哦，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许袂不说话了。

真把他弄不高兴了，周曼侬的心情却莫名其妙好得多了，“出去吃晚饭吧，我饿了。”

附近就是小吃一条龙，两人沿街走着，最后决定在一家大排档吃，这家店面装修粗糙，生意却十分火热，还要排队，看着就像是好吃的样子。

等了十来分钟，才有张空出的桌子让他们面对面坐下。周曼侬要了一碗蚝仔粥，热腾腾的粥端上来后，她先是用冰凉的手捂了好一会，等粥略微冷却了才开动。

味道果然细腻香浓，入口即化，蚝仔又颗颗新鲜饱满，味道鲜得要命，直融进粥里去。

许袂点的是水蟹粥，不知怎么做得格外慢，等的过程中，他往后靠坐在椅子上，目光沉沉地落在周曼侬脸上，好像她小口小口吹气吃粥的样子，都像珍稀动物一样值得观察。

他这么毫不掩饰的目光，她也感觉到了。

许袂鲜少这么直白地看人，他外表看上去其实挺冷漠，五官出挑，又不爱笑，多少有点阴郁感，但不是畏畏缩缩那种，更容易被误以为是傲慢，撇开眼不看人的时候，有种少年式的赌气。

而当他真的毫无保留地望着你，深深地，锐利地，探究地看着你，幽黑的瞳孔映出你的影子……

周曼侬的心脏有一瞬间被电到般的酥麻。

她蓦地抬起头，睁大眼睛和他较劲。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许袂不肯相让，他眼底有潮湿的情绪，“什么叫和我没关系？”

周曼侬转开脸，“本来就是，我和谁说话，关你什么事？”

许袂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忍不住了，“那你之前──”

他又说不下去，抿紧了唇，“你今天早上，为什么那么对我？”

周曼侬知道自己反复无常，站在许袂的立场，是有资格抱怨，但她也不会因此产生什么愧疚，她就是自我中心，充满美女那种喜欢折磨人的骄横。

“我给过你机会，你不要的。”

给过什么机会了？

许袂眉心一跳，看着她脱口而出：“……我是你男朋友吗？”

周曼侬闻言一顿，眼神转回来，凝神看了他几秒钟，然后脸上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要看你的胆子到底有多大了。”

他真是受够她这种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