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寒假的时候，伍月给许袂打过电话，问他放假要不要回琅里。

“回去干什么？”许袂问。

伍月有点讪讪的，“那你来妈妈这里过年吧，我和你赵叔叔说说。”

然后几天过去了，再没有回音。

许袂当然不会再打过去询问，更不会自讨没趣地主动上门。

他不打算回琅里，出租房过年未必很凄凉，在城市没有归属感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孤独变成很普遍甚至流行的状态，年轻人对传统节日的仪式感，也远没有上一辈那么强。

反而在小镇上，年味太重，家家户户阖家团圆。而且熟人多，说不定走两步就会遇到认识的人用可怜的眼神看他。

肯定还会有碎嘴子问：“许家伢子，你妈妈不是再婚了在城里嘛，你奶奶都不在了，你为什么不和你妈妈一起过年啦？”

除夕夜，街上人流涌动，为了庆贺，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枝干，都被缠上了一匝匝装饰灯，宛如火树银花。

许袂从出租房出来，原本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走到了周曼侬家楼下。

她在家。

男生抬起头，失神地望着那扇陈旧的毛玻璃窗，里面透出来清冷黯淡的白炽灯光。

在长大成人的路上，他唯恐不够快，一向比谁都刻苦。

可还是太慢了，太慢了，儿时想要守护想要留住的人和物，都像握在手心的流沙，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一下便溜走。

许袂在南方阴湿彻骨的寒风中，不知是僵站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醒神后也觉自己怪异得可笑。

正要离开，却见几个面相不太友善的男人从楼道里出来，经过的时候，许袂听到他们毫不避讳的交谈声。

“哇，那妞长得可真是，啧啧啧。”

“你说她真是那姓周的亲戚啊，哪有长那么骚的亲戚，我看着倒像是姘头。”

“呵呵，姓周的王八蛋如果不是投资失败，有钱着呢，包个漂亮二奶不在话下，可是怎么住这么一个破地方。”

“管他的，那女的总归认识姓周的，姓周的欠了那么一大笔钱不还，还他妈的跑来跑去连人都找不着，大年三十的……操，老子改天再来，那女的要是不说实话，哥几个就拿她好好爽爽。”

许袂听他们一直说“姓周的”，遽然惊悚，待几人走后，他拨出周曼侬的号码。

接通后，女孩听上去极为疲惫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

“喂，许袂？”

“是我，我在你家楼下。”

“有事吗？”

“我刚才看到几个人从你家楼下出来，看着不像什么好人，不知道是不是冲着你来的，你最近有遇到什么事吗？”

那头沉默了很久，许袂也没追问，但一直把手机放在耳边凝神等着，然后，慢慢出现了一些微弱的抽气声。

过了一会，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饮泣的声音。

-

周曼侬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抽烟，寒风凛冽，可她好像感觉不到冷似的，眼睛只盯着那一点火星，一明一灭，然后逐渐地烧焦了。

是阖家欢乐的除夕夜，可今晚的月亮看起来十分凄凉。

周曼侬不会承认，她其实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的成熟自如，独自活在世上的每一天，心底都有如影随形的凄惶感。

许袂曾说，不向别人掌心朝上地要钱，是件很重要的事。她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带着一股恨意，但他们两个实际的情况完全不同，少年身上那种笃定是令人羡慕的，前程远大，何必急于一时。

周曼侬如果想，也可以再也不缺钱，过上一种看起来非常光鲜亮丽的生活，很轻松地，同时放弃拥有更多价值的可能。

这个世界对她的危险性，也正在于此。

她又有什么价值呢？

许袂在身后给她换被子床单，拿了一床新的，周曼侬跟着他过来，现在不想和他面对面，心里觉着有点难堪，为刚才在电话里的失态。

她一直很要强，脆弱是最令她感到羞耻的事，哪怕独自一人的时候，都不允许自己软弱，更不要说将这难得崩溃的一面袒露人前。

许袂大概也清楚，帮她弄好后，就抱着自己的被褥准备去客厅睡沙发，把房间让给她。

周曼侬在铁质阑干上用力摁灭烟头，突然间变得无所谓，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像只丧家之犬，被他捡回来收留。

她靠在阑干上叫住许袂，“你刚才在电话里说，在楼下遇到几个人，他们做什么了，让你觉得不是好人。”

许袂在房门口驻足，顿了几秒，斟酌着道：“我听见他们讲话了。”

“讲的什么？”

“不是好话。”

周曼侬有点嘲笑的心情，他当她是他学校里那些女同学吗？什么坏话她没听过，还不能讲了。

许袂问她：“你认识那些人吗？”

“不认识，是我一个亲戚，欠了债从外地跑来，那些人是来追他债的，结果追到我这里来。”

许袂背对着她说：“你先住，不要想着回去，那些人说过几天还会去你家找事。如果觉得和我在一个屋檐下不方便，我就回我妈家，这里让你先住。”

周曼侬眉毛一挑，“我可不信，你如果是个有家可回的人，为什么除夕夜要住在这？”

她太一针见血，许袂无言以对，片刻后道：“总之，你先住，不要管那么多。”

周曼侬自嘲，“放心，我没脸没皮的，这种时候，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许袂转过来看着她，表情很严肃，“不要那么说自己。”

他出去后，周曼侬洗了个澡，卫生间就在卧室里，用热水浇洗身子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这个地方，平时是只有许袂一个人在用的。

她情不自禁地想象了一下男生站在这里淋浴的样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瓷白的额上，身体的皮肤肯定还更白皙，水流冲撞激荡在强健有力的男性躯干上，他并不瘦弱，远比看上去更有力量……

和很多在洗澡时走神，想些有的没的的人那样，周曼侬过一会才回过神来，也不觉得这些念头值得羞耻，想一想难道还犯法？

可当她换了睡衣，推开卧室的门到客厅时，对着活生生的人，又感到丝微妙的不自在。

“我洗完了，你可以洗了。”

许袂已经在沙发上铺好被子，“不了，我等会洗个脚就好，这么冷的天。”

他应该是在冬季也习惯天天淋浴的人，只是因为顾忌她在这里，就不好洗了。

周曼侬在旁边找个位置坐下，“我饿了，有东西吃吗？”

“你还没吃晚饭？”

“你今晚吃的什么，自己做的饭吗？”

“……肯德基。”

“哈。”周曼侬乐了，心想真够凄凉的，大年三十什么店都关门了，无家可归的人只有肯德基收留。

“不算差，”许袂眼里也有细小的笑意闪动，“我小时候很想吃，还吃不到呢，实现了七岁时的愿望。”

许袂平时都吃学校食堂，他一般不在出租屋的厨房里做饭，因为是没必要浪费的时间精力，现在他站起来，遗憾地到处翻了翻，家中什么材料都没有。

“我下楼去买吧，楼下有一个小卖部，可能还开着。”

他出去一会。拎着一个塑料袋回来。

“只有方便面了，不过老板好心送我两个鸡蛋，和他们自酿的米酒，可以给你加两个蛋。”

好心，是可怜吧，有人大年三十下楼买方便面。周曼侬把手揣在棉袄口袋里，整个人团起来，“那也很不错了，咝，真冷啊。”

最冷的冬天就是气温会到零度以下的南方，又不像北方有地暖，真的湿寒入骨，可是此刻周曼侬还是感觉到了一点点温馨，有别于以往的春节，她看着许袂走来走去的样子，忽然古怪地笑出声。

许袂回头看她一眼，“笑什么？”

“没有，就是，你现在看起来一点包袱都没有的样子。”

她自己其实也是，穿一件大红色的珊瑚绒家居服，是那种通常只有中老年才穿的款式，几年前周玲买的，很软很舒服，可也土得要命，她都奇怪许袂刚才看见她的样子怎么没笑。

俊男靓女具备把一切衣服穿得有型的能力，是真的披麻袋都性感，但冬天的家居服除外，如果以保暖舒适为主，任何人都很难洋气得起来了。

许袂则穿着一件手工做的灰棕色厚实棉袄，里面是他奶奶拿棉花填满的，很保暖，他本来是那种高冷校草的相貌气质，穿校服也鹤立鸡群，因为常年面瘫还有一点点阴郁感的，现在看来——

周曼侬莫名觉得他看着像一只浣熊。

“我本来就没有。”许袂到最后也没get到她在说什么，他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似的，令一幕更诙谐了。

面很快煮好了，盛在一个锅里，气味喷香。因为没有餐桌餐椅，只能站在小厨房的灶台前佝着身子吃，许袂也跟着拿筷子分食一点。

灶台正对一扇小窗户，周曼侬吃着，听见爆竹声伸手开窗，抬头刚好看见焰火上窜至无垠夜空，炸开成无数朵璀璨绚烂的烟花，霎时间繁星碎落银河倒转，倒映在她的瞳孔里。

身旁的少年转过头对她说，新年快乐，虽然爆竹声喧闹不已，她也仍然听到了。

等一切归于寂静，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分享那一壶米酒，一小杯一小杯的，两个人很快喝完了。

“你遇到有坏人骚扰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他忽然理直气壮地质问她。

“有什么好和你说的，你是警察吗？

周曼侬感觉有点怪怪的，转头才发现他好像是醉了，虽然不上脸，眼神却不似平时清明锐利。

这种米酒不怎么醉人，和甜水似的，反正周曼侬就没醉，她酒量也没有特别好。

这个人，不会是个一杯倒吧……

“你应该找我的，万一我没看到呢。”许袂脸上有种很不高兴的神气，眉眼压抑着，碎碎念控诉她。

周曼侬眨着眼睛看他，不仅不体谅醉鬼，反而生出戏弄的心来。

“我什么要找你，你说——我们两个有什么关系？”

许袂歪头不甚明白地看了她半响，然后忽然笑了，他原本冷峻的眉眼在这时看着分外柔和，掺了点孩子气的天真。

“没有什么关系，你也可以找我。”

面对面的，周曼侬甚至有一瞬晃神，被他这个笑弄得心头异样。

“什么意思啊？”

许袂垂着眼睛，靠在沙发上，醉得很明显，他手在虚空中捞了一捞，似乎想要有个类似抱枕的东西能抱在怀里，可惜没有。

一只醉了的浣熊，他好像在和她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是那种无论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愿意为你做一件事的人。”

“比如呢，什么事？”

“什么事都可以。嗯……比如，如果你饿了，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如果你需要一个地方睡觉，我就把我的床让给你；如果你生病了，我会带你去看医生。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之前有没有吵过架，只要你来找我，我都会为你做。”

周曼侬好一会没出声。

过了半天，她才质疑道：“什么事都可以？那我现在要你去抢银行，抢来的钱全给我，你干不干？”

她这分明是在抬杠，可许袂好像开始认真地思考，还没等思考出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可行性，他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