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后，周曼侬不再主动给许袂发短信。

他若是主动给她发短信，她会延迟一段时间，再不甚热络地回复——“哦”“嗯”“你高三了不学习吗”。

许袂识惯眉眼高低，见她这般回避，不愿变成令她讨厌又不得不应付的存在，两人联系较为频繁那段时间，周曼侬经常就是在和他吐槽身边赶不走的苍蝇。

比如前不久，对接了一个房地产公司老板的独生子，十六岁，目前只学了半年画画，水平稀烂，大言不惭地说两年后要上耶鲁。

最近每周来机构上雅思课，见缝插针就来骚扰她，软磨硬泡地约她出去。

周曼侬每天接触这成班富家子女，心态日趋不平衡，本来就仇富仇得要命，遇到这种更是烦，还不能撕破脸。

烈女怕缠郎，也许对于没被人强势追求过的女生是管用的。但对周曼侬来说，她活在世上就像随身带着金子逃难，她的个人意愿，在那些名为追求实为骚扰的求偶行为中常常是被罔顾的。

在和许袂断了联系后，有一阵子，周曼侬反而动不动就会想起这个人，一股若有所失的感觉缠住了她。

好在早已习惯了孤独，也早就做好抽离的心理准备，人和人的羁绊于她一向罕有，那一点点微弱的星火，没了也就没了。

他有他的路，她有她的路。

二零零九年的最后一天，周曼侬傍晚回家，看见一个男人在楼梯口处徘徊，她立时警惕起来。

“你是谁啊，在这里干嘛？”

男人转过身来看到她，也愣住了，“你住这里吗？以前的人家搬走了？”

周曼侬想，什么以前的人家，她都在这住了二十年了。

这人四十左右年纪，打扮得还算体面，面孔端正硬朗，看着不像地痞流氓，周曼侬稍微放下一点提防心来。

“你找谁？”她问。

“周玲还住这吗？还有她老公，叫赵钊。”

周曼侬愣了，她细细打量着男人的脸，也觉得有点面熟，脑中不断搜刮着记忆。

“周玲是我妈，你是谁？”

男人大为震惊，“你妈？你——”

他目光上下扫着周曼侬，“你是我姐姐的小囡？变化这么大！长成这么漂亮的姑娘了！”

周鸿坐在旧皮沙发上，手按着大腿，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我三姐死了？”

周曼侬脸上没什么表情，疲倦地靠在主沙发里，“嗯，死了有半年了，乳腺癌晚期。”

周鸿沉默半晌后道：“她生前，就从来没想过要联系我们兄弟姐妹？”

周曼侬心说你也没联系过她啊，但没把这话说出口，她还在猜测周鸿的来意，“之前他们两口子吵架吵得鸡飞狗跳，可能把电话簿撕了吧。”

周鸿想起来，“对了，你爸呢？”

周曼侬皱了皱眉，“离婚了，我不知道他在哪。”

周鸿讷讷无言，似乎也知道这么多年不联系，甚至连亲姐姐的死讯都不知道，人死了才找上门，他这个舅舅在外甥女面前说不过去。

其实周曼侬是知道的，周鸿和周玲没有什么天大的矛盾，就只是没感情。她外公外婆生了三女一男，周玲是女儿里面最小的一个，曾经被过继给亲戚好几年，十几岁才被认回来，过了几年，就忤逆家里的意思，自己找了人结婚了。

上次周曼侬见到她这个舅舅，还是十年前周玲带着她去给外婆奔丧。本来兄弟姐妹之间，感情若是不太深厚，父母一死联系就少，周玲在娘家是边缘人，又远嫁，那会通讯还不太发达，后来就和娘家亲戚全断联了。

周鸿深深叹了一口气，只是唏嘘，“又什么时候离的婚呢？你大姨还和我说，姐夫发达了。”

他这一句，周曼侬顿时明白了，她也看出来这个舅舅混得并不好，至少最近是遇到了危机，一身衣服虽然不错，但眉宇间充满了忧虑感。

她斟酌了一下，道：“舅舅，说实话，我现在和孤儿也没两样，这房子当初为了给我妈治病按三分利抵押出去了，我身上欠着债，到现在还没钱上大学在打工呢，我都没想到还能见到我妈的兄弟……您现在是做什么的啊？”

她这么一卖惨，流露出要借钱的意思，周鸿脸色立马不自在，找了个借口起身要走，大概也觉得抹不开面，打开钱夹拿了五百块给周曼侬，还给她留了电话号码。

“好孩子，你也怪不容易的，舅舅帮不了你什么，拿着买点吃的，遇到什么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这就够了，至少说明他不是个坏人，周曼侬本来也没抱期待，攥紧那五百块，“谢谢您了。”

周鸿走后，周曼侬抱膝坐在沙发上，许久没动。她今天回来得早，于是看着天一点一点暗下来，直至最后把人彻底隐没在黑暗里，也懒得起身去开灯。

元旦过后不久，接到借贷公司的电话，催债的。

周曼侬很平静，钱没有，房子可以让他们收走，她会在三月份搬出去。

于是开始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本以为住了二十年的家，搬家会需要准备很久，但真的开始收拾了，周曼侬发现，她实在是了无牵挂的一个人，只要提起行李箱，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旧家什有带走的意义吗？就算还能卖一点钱，她也懒得费这个力气，毫无性价比。独自一人活在世上，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很少。

大年三十这天，周曼侬收到许袂发来的祝贺短信：【除夕快乐。】

几分钟后，周曼侬回复：【除夕快乐。】

许袂很快又发了一条过来：【今晚想去天桥那边看烟花吗？】

周曼侬知道，往年他都是在小镇上和奶奶一起过年，看样子今年是不会回去了。

她看着手机屏，拇指在键盘上方停顿犹豫了一会。

电影台词忽然浮现在她脑海里——有些事明知不会发生，就不要去计划。

【不了，有工作。】

听上去很像借口，不过周曼侬今天是真的有活干，机构那边虽然放假了，但她还在接模特的兼职，她现在特别爱钱，只有看着银行卡里逐渐增加的数字才有一点安全感。于是一整个白天都在外面，因为是除夕，时薪比以往还要高得多。

倒是没拍到很晚，比她原本预想结束的时间早多了，下午六点多收工，周曼侬累极了，一回家就倒在沙发上休息，不一会工夫便睡着了。

她睡了有一个多小时，直到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吵醒。

周曼侬醒来后，先习惯性地把客厅的灯打开，门外的人一看屋里亮灯更用力了，将铁门拍得哐哐作响。她走到玄关，通过防盗门猫眼往外一看，只见外面好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什么事？”她顿感不妙，大声喊道。

“收债的，周鸿欠我们的钱什么时候还？”

周曼侬怔忡，“什么周鸿，不认识！”

外面男人叫嚷道：“小妞，别装了，大年三十的，你俩现在睡一个被窝里是不是？”

门外轰然一阵下流的笑声。

周曼侬头皮发麻，她马上躲进房间里，把门关上，然后用手机报警。

外面的人还在持续用鞋底拍门，大概因为知道屋子里有个女人在，不断大声开着龌龊的黄腔，有些言语极其不堪入耳。

等警察到了，她才把门打开，催债的人没料到她悄默声地报警了，一时来不及走，但也不惧。

“被欠钱的没报警，欠钱的反而报警了，天大的笑话！警察同志您来得好，我正要和你说呢，那姓周的就是个老赖，欠了我们哥几个几百万呢，不然，谁愿意大年三十的堵在这啊，谁愿意？！”

周曼侬忍无可忍，“他欠的你们找他去啊？关我屁事！”

警察问她：“你和他们说的那个债主是什么关系？”

周曼侬看到那几个男人，用一种非常猥亵下流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不由得脊背发寒。

“他是我妈的弟弟，可我十年没见过他了，我妈都死了，他最近才找过来，难道要我帮他还债？”

民警转过身去调解，“就是啊，不管谁欠了你们的钱，冤有头债有主，走法律程序讨债，说破天也没有外甥女替舅舅还钱的道理，你们欺负一个小姑娘干嘛呢？”

这种事根本不会立案，没见血在警察眼里都是小事，最后只是警告了一番便算完。

周曼侬把周鸿的联系方式给了出去，眼睁睁看着这几个地痞流氓样的男人离开自己家，其中一个臂上有刺青的黄毛，临走前还对着她吹口哨。

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周曼侬觉得那一刻，他仿佛用眼神就已经完成了一次对她的强.奸。

那群讨债的人走后过了一段时间，手机铃响，周曼侬看一眼来电显示，立马接起来。

“今天门外那群人，是你招惹来的？”

周鸿说：“是，他们是我的债主，你——”

周曼侬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后怕得背心直冒汗，她咬牙道：“我没钱，你让他们来找我是什么意思？打算把我卖了抵债？你有没有一点人性啊！”

周鸿弱弱辩解道：“我真没这个想法，我姐就你这么一个姑娘了，我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我不知道你妈妈已经去世了，我一开始就是——”

周曼侬愤怒极了，不客气道：“你别在这装好人了，你和我妈断联多久了？我妈从病到死都不见你的影子，你连她死都不知道，现在欠一屁股债倒是找过来了，本来不就是打着借钱的主意！”

电话那头哑口无言，半晌才讷讷道：“我是想来泷川避避风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找上门来了，但我真的没想拿你抵债，再怎么样我也没丧尽天良到这种地步。丫头，你没事吧，你那个住处已经被他们发现了，他们指不定还会来骚扰你，要不先去你爸爸那里避避风头？”

周曼侬太阳穴胀痛，挂掉电话，疲倦不堪地靠在门板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直以来支撑她的那股劲，突然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