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曼侬原本没打算过劳什子平安夜，她久违地接了一个拍照的活，就像以往这个时候她也是在打工一样。

下午五点，吕风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都还在拍摄场地。她本想着刚好以这个借口回绝约会，谁知吕风问了她位置，直接让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他过来的时候，她还没换衣服和卸妆，穿着一件很露肤的珍珠白的吊带裙子，银色尖头高跟鞋，吕风从没见她着意打扮过，一见之下极惊艳。

“不用换了，就这身吧，这件裙子多少钱，我帮你买了。”

事实上，这些衣服商家不介意送给模特，但周曼侬并不高兴穿一身不仅没洗过，连吊牌都没摘的紧身裙子吃晚饭，会在大冬天提这种要求的男人本来就不可思议。

她没说什么，说了吕风大概会觉得扫兴，但也不可能因此破坏自己风度翩翩的面具。她恰恰是想体验一下，如果从此以后跟着这样一个男人，每时每刻要把自己的观赏性发挥到最大程度是什么感觉。

周曼侬在离家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说要下车，男人很体谅，她不想让他看到她住在多么简陋的地方，还绅士地从另一侧绕过来为她开门，又把刚才叫司机买的一小束玫瑰送给她，嗓音低沉醇厚，“Merry Christmas.”

周曼侬似乎应该感到受宠若惊，但是并没有，她冷得要命，突然觉得很麻木。

男人把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低头望她浓密的睫毛，“你是不是还要走一段路，要不我送你到楼下？”

“不了，”周曼侬微笑着摇头，“我喜欢走路。”

男人叹了一口气，身子微微前倾，有点想吻她的意思，周曼侬在这时本能地瑟缩一下，唤起男人一点怜香惜玉之情，于是作罢。

从暖气十足的车子上下来，体验简直冰火两重天，周曼侬独自走回她家破败的单元楼。

几个小时前，她还坐在高级餐厅里和亿万富翁约会，坐在豪车内看其他人寒风中奔波。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很难不想，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是不是只有蠢人才会恪守清高。美貌本来就是上天的恩赐，有的人什么都没有，就剩下这一点原始资本了，同是世上活一遭，为什么不能只是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她没走了几步，抬头，望见前方路灯下倚着一个人，他身上穿着的羽绒服看起来十分保暖的样子。

周曼侬走过去，笑问：“你在这里扮罗密欧吗？”

许袂低头问她：“你不冷吗？”

大衣是所有冬日服装里最具观赏性而不保暖的，何况是这么披在身上，周曼侬的肩、臂、腿都是光着的，这么穿当然很好看，可也只有女明星才会这么穿，女明星才不需要在冬夜独自走回家。

周曼侬瑟瑟发抖，把手中的玫瑰砸他一下，“知道我冷，就把衣服脱给我嘛！”

直到两个人一齐上了楼，许袂都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回复他的简讯，也没有问她大衣是谁的，玫瑰又是谁的。

可能他完全看到她从豪车上下来的整个过程，就隔着那么一小段的距离，但面容仍旧沉静如水，丝毫看不出异状。

周曼侬又欣赏他这样，又讨厌他这样，有时会想一个高中生心思那么深干嘛，忘记自己也是一个心思很深又很挑剔的人，平时是怎么挑剔同龄男生都是没眼力见的白痴。

许袂给她带了一个苹果，很大很红，像是精心挑的。

周曼侬因为这个苹果特别好看，拿在手里多看了一会，“中国人为什么喜欢在平安夜送苹果，外国人并没有这种习俗。”

“我不知道，我是看学校里其他人会送，所以也送一个给你。”

周曼侬把苹果放下。

“谢谢你，我还真有点饿了，不过不想吃苹果。”

吕风今晚请她吃的是法国料理，的确可以说是最高档的餐厅了，但可能她的味觉太不高级，周曼侬真心实意觉得每道菜都很难吃。

“你想吃什么？”

许袂自然而然走过去打开她家冰箱的门，见里面能利用的东西不太多，又在橱柜里找了找。

“给你煮碗挂面怎么样？”

在洋节日里吃挂面？周曼侬觉得有点好笑，“好啊。”

然后她进房间里换衣服，不知怎么有点眷恋那羽绒服的温度，换了日常的衣服后又把它裹在身上，呆呆坐了一会，门外传来咕嘟咕嘟水开的声音，随后那种烹饪的香气氤氲开来，蔓延到房间中。

周曼侬忽然很不想动，就想这么一直一直坐下去，好像世上真有一个人永远照顾她，夜深也给她煮夜宵，但她很快反应自己在干什么，赶紧把衣服脱下来放好，若无其事打开门走出去。

普普通通一碗面，可闻起来真是怪香的，特别是在这样的冬夜。

周曼侬呲溜呲溜地吃了两个小碗，又喝了几口汤，才心满意足放下筷子。

“弄得跟过生日一样。”

“今天还真就是我生日。”

周曼侬闻言一愣，“十八岁生日？”

“嗯。”

“就这么过？”

“那不然还能这么过。”许袂眉目平静，想到什么，露出一丝很浅的笑意，“不过往年这时候，我奶奶会帮我煮碗长寿面，她前两年为了煮这碗面，都专门坐车来泷川。”

周曼侬沉默片刻，“那听起来好像应该我给你煮面……和你说个事，安慰一下你吧。”

“什么？”

“我不知道我生日是哪天。”周曼侬说，“刚生下来的时候很久没去上户口，我妈当时打算再生一个，怕影响我爸的工作，把我寄放在亲戚家好几年，后来怀不上才抱回来，已经忘了什么时候生的，就随便填了一个日子，只记得是出生在冬天。”

许袂垂下眼睛，有一阵都没说话。

“你这是在安慰我？”

“就是告诉你，你好歹有被人重视过啊，人在觉得自己可怜的时候，只会希望听到别人更可怜的事。”

“我不是这样。”他轻轻地说，“我只会感到难过。”

客厅的白炽灯开始坏了，经常不怎么亮，周曼侬每次想找人来修，又觉得没必要，横竖她也在这里住不了多久。

她忽然难以忍受房间中的大象，“你不问我什么吗？”

许袂幽深的目光望着她，没有装傻，只是说：“无论任何事，都是你想说，才有问的意义。”

周曼侬确实想说，她快憋疯了，把和吕风有关的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他意图其实很明确，要我当他的不知道第几奶。”周曼侬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光听我说的这些，你也可以想象他多有钱了吧，如果想象不出来，可以去搜索一下他的身家，如果跟这种人在一起，我应该是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真的吗？”许袂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问什么，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周曼侬心烦意乱地窥他神色，突然感到很不耐烦，她抱着用针挑破脓包的那种恶意目的，笑着问道：“就这样？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许袂抬眸看她，“你认为我会说些什么？”

“比如，”周曼侬停顿一下，防御性地笑了笑，“说出你对我的真实想法，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很下贱很堕落。但是你知道吗？我就是个没什么道德感的人，这个世上有道德的人都活得不好，道德是弱者的浮木，是傻子的最后一层盾牌，我妈一辈子就抱着她那可怜的道德不松手，到头来还是教人看不起，你知道她死得有多惨吗？我要和她不一样，我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不要活得像她那么失败，所以你不要想审判我——”

许袂打断道：“我从没有那么想过，我也没有审判你的权力……从来没有，你已经很了不起，换作是我处在你的环境，未必能比你好。你肯和我讲这些你的隐私，是出于信任，而作为——作为你的朋友，我永远只会理解你，不会评判你。”

周曼侬安静下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过了一会，她说：“所以你是认可我的选择咯？你也觉得我是对的？”

“我不认可。”许袂说，“我不认可，但我不认可的原因和你想得不一样，我想，更重要的，是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一直觉得，你是很骄傲的一个人。”

骄傲吗？周曼侬觉得还是不要用这个相对褒义的词比较好，更适合形容她的应该是自命不凡，她是很自命不凡的一个人，也正是靠自命不凡走到现在的。

因为看不起所有追求她的同龄男生，她不谈恋爱，因为看不起那些土老板和他们所能给出的东西，她拒绝被包养。其实是值得庆幸，以她的处境，如果不是尚有这样的心高气傲，还真不知道会落入怎样的深渊。

周曼侬当然对现状不满，但她想要的其实远远比一般人以为的更多，她对自己的估值高到除了自命不凡这个词外，没有其他词可以形容的地步。

可这一次遇到的恰恰是，能实现她自命不凡的机会。

周曼侬讽刺地说道：“我觉得你对我的误解太大了，许袂，别把你的想象套在我身上。”

许袂不觉得有必要讲些什么大道理，周曼侬如此聪明，比他更富有社会经验，和聪明人讲大道理是蠢人才会做的行为。

他只是将手肘撑在膝盖上，神色极为专注地看着她，想要把自己真诚的心情传达给她，“周曼侬，我的想法，世俗的眼光，道德的规范……这些其实都并不重要，没有人可以指责你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重要的是你。如果你真觉得这对你来说是好的，为什么还会感到如此痛苦呢？”

周曼侬看着他，有种心脏一点一点被缩紧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

“如果你是愿做这种交易的人，你早就做了，不是吗？我想也可以想到，这个男人，不会是你遇到的第一个可以帮你解决问题的人，我想你忍受了那么多艰辛到现在，是因为你想要一些更好的，你也应该得到一些更好的——”

周曼侬感觉被刺痛，她急不可待打断他的话，嗤嗤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真觉得你很了解我？也许我只是没碰到合意的买主而一直在待价而沽呢？要卖就只卖一次，卖最高价，卖得便宜有什么意思！”

“别那么说，自我羞辱没意思，你是个人，你不仅仅只有你的外表，你身为人的价值远远比那珍贵得多。”

周曼侬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她并不期图他的理解，和他说这些也不是出于什么信任。

她本是在寻找一些她从小到大都更习以为常的对待——她更希望他是用失望的眼神看她，轻视她，鄙夷她，觉得她不过如此。十七八岁的男生总是把初恋想得很完美，因此就会格外幻灭，许袂像是有道德洁癖的那种人，只会更接受不了月亮的背面原来坑坑疤疤阴暗无光。碍于教养，他大抵不会说什么很难听的话，但只要一个眼神，一个眼神——

周曼侬冷静下来，问道：“那如果我就是决定这么做了呢？不管我原来是什么样的人，人是会变的，我现在就想马上得到我想要的，如果这样，你会怎么想我？”

空气里有几秒死寂般的静默，白炽灯一闪一闪的。

“我会很难过。”许袂轻声说，“我会为你感到非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