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花了十几天时间，Justin的照片终于拍摄完成。周曼侬收到她那一份模特的酬劳，作为兼职来说是一笔蛮可观的钱，她问许袂：“你打算怎么花这笔钱？”

“没想过，先放着吧，总有要花钱的地方。”

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周曼侬半蹲着把影碟放进播放机里，设置好后坐回沙发里。

“说起来你高三了，这么频繁地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最近他们是经常一起外出，拍完照片后，周曼侬会带许袂去一些她认为泷川值得一游的地方，自认作为导游可比许袂称职多了。周末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去逛博物馆美术馆，许袂对此倒还好，周曼侬是非常爱看画。

许袂和很多小地方出身的孩子一样，在审美这门课上是缺失的。当然了，大部分非爱好者的普通人都差不多，艺术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那么接地气。可因为是和周曼侬一起，他会很遗憾以前没有多了解这方面的知识，至少提前看这方面的几本书籍做做功课。

“没有必要，你只要用眼睛看就行了。”周曼侬这么说。

人和人之间在感受力上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但普通人也有最基本的鉴赏能力，名画的绝妙是所有人都多多少少能领略的。

只不过不会像周曼侬这样，她会在一幅画前恋恋不舍地伫立许久，眼里满是被盛大磅礴的美填满的痴迷。然后如数家珍地和许袂说起，她想看的画分别被收藏在哪些国家的博物馆里。

许袂旁观她这副神魂颠倒的样子，虽说人和人之间的感受力天差地别，但他隐约觉得，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感觉。

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懂了。

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去那家音像店，谁让两个人都不是很有余钱的人，在城市里玩，哪里都要钱。也不是完全白蹭老板的设备，许袂还是买了几张唱片的，其实他很愿意多买一些，只是要控制开销。

“反正我成绩没下降。”

周曼侬也不是很替他担忧，“我听说往年你们那个班，一半的人都是上清北的。”

“没那么夸张，十几个会有吧。”

许袂现在基本在年级第一这个位置上坐牢了，他说是因为比他更聪明的人都走竞赛去了，精力难免分散一部分，有些人已经提前报送，所以才轮得到他。这所谓的谦逊简直比骄傲更骄傲，让人无话可说。

周曼侬一开始也以为他是装的，后来发现他真是很罕见没有胜负欲的人，考试成绩不过是一段时间学习成果的检测——老师总那么说，但不为此动摇的学生很少。许袂不和任何人比较，他在高手如云的三中也从没有过假想敌，心态稳得可怕。

真是前途远大啊……周曼侬的思绪丝丝缕缕地飘走，又在电影开场的时候游回来，今天这部片子她没有看过。

这一晚，他们看的是一部香港的爱情片，名字叫《每当变幻时》。

影片尾声，女主角阿妙开着Mini Cooper路过拆迁重建的菜市场，不胜唏嘘地望着这个她从前拼命渴望逃离，如今却承载了她数不尽珍贵回忆的地方。

阿妙的脸上既是怅然，也是释怀，画外音响起她的内心独白——

“十年里面，我想做的事没有全部做到。以前我会觉得是失败，现在我不觉得是失败，而是成功地发现——一切只是一个过程。”

电影结束后好一会，两人都很安静。

直到演职员表放完，屏幕彻底暗下来，周曼侬起身把房间的灯打开，许袂才冷不丁出声道：“我以为他们会在一起的。”

周曼侬不以为然，“你电影看得太少了，我早就猜到了，哪有那么好的事。”

“鱼佬为什么不能多等一等呢？”

周曼侬喜欢电影里那些韵味悠长的结局，通常在这样的结局里，相爱或曾经相爱过的男女主角不会在一起，若有所憾才更让人记忆深刻。

但许袂的取向很明显，他好像从小到大都只读童话故事的那种人，总期待一个“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Ending。

“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的，世上没有像Prada的Gucci，就像没有两全其美的Happy Ending一样。”

她托着腮，也入戏了，“我喜欢这个结局，也喜欢这个女主角。她未必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一定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她可以不要鱼佬，但绝对不要在街市当一辈子卖菜婆，所以不会后悔。”

看完电影，已是晚上九点多，两人一同从音像店里出来。

周曼侬忽地说起，“对了，我找到一份工作了。”

听她这么说，许袂略感意外。像他这样走在正常升学轨道上的人，很容易会有种错觉，找工作的前提是有大学文凭，或者说，起码得有个大学文凭才有工作的资格。

但以全中国的人口来看，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实际上才是极少数，剩下的人都干嘛去了？

“什么工作？”

“在一个公司……”周曼侬摇摇头，很难讲的样子，似乎她自己也还不知道要做什么。

许袂难免担心她会被骗，“你从哪里找的工作，靠谱吗？”

“你还记得我有一幅参展艺博会的画吗？我好像还给了你一张票来着，你后来有没有去看？”

许袂当然记得那幅画，那个展厅，像一个永远走不完的雪白迷宫，他为了找她的画，在浩如烟海的参展作品中转了好久。

“有，你画得很好。”

周曼侬说起这事有些沾沾自喜，眼睛亮亮的，“那幅画被人买下来了，买家是一位很有名的收藏家，枫美术馆的馆长。他花了八千块买那幅画，之后我还和他见了一面，他说可以介绍一份正式的工作给我，我想闲着没事反正也是兼职，不如试试看。”

枫美术馆是省内最好的美术馆之一，怪不得周曼侬兴奋，她的画被这样身份的人买下，意义非同小可，不仅仅是得到八千块那么简单。

许袂还是有点不放心，“下次什么时候，你带我去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吧。”

他们走在一条很长的街道上，道路两侧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正是落叶时节，逐渐凋零的遒劲枝干四仰八叉地朝天竖着。人脚下踩着枯叶，发出沙沙的清脆声响。不远处有一个小区，万家灯火都隐没在浓酽夜色中，这条道上却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并肩而立。

夜风有声音的感觉，周曼侬蓦地停住脚步，说：“我想到了一支歌。”

许袂侧头看她，然后转身从包里拿出自己的CD机，换了一张专辑，再把两只耳机拴在她的耳朵上。

“是这一首吗？”

耳边立刻响起婉转旋律，“还未忘当天旅馆的门牌……”

是《约定》，粤语那一版的。周曼侬站在明亮路灯下，一动不动地听完了整首歌曲，嘴角情不自禁漫上微笑，听完后却把耳机拿下来还给他，板着脸道：“不是，不是这一首。”

其实就是这一首，只是她开始觉得这默契有点吓人了。

这也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许袂本来是对流行音乐完全没有了解的人，他告诉周曼侬一件事——刚上高一的时候，他不知道周杰伦是谁，还以为是隔壁班的同学。

某一天午后，周曼侬拿了一摞她喜欢的唱片，用店里的大型唱片机来放，他和她分别抱膝坐在桌子两边光洁的木地板上，白色的薄窗纱轻舞飞扬，半空中粉尘如万点金沙，不知道为什么就肯那样消磨掉一个周末下午的时间。

最后许袂买下了其中的几张。周曼侬以前买的放在家里的唱片，也借给他不少，他刚才放给她听的唱片，实际上就是她的，音乐品味简直不可能不受影响。

周曼侬还会把自己很喜欢的一些电影翻出来，和许袂一起再看一遍，故意不说自己看过。而当发觉他也喜欢的时候，她会感到一丝隐秘的得意。

不能否认她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快乐，但如果要她解释他们这个阶段的来往的话，她会说这是各取所需——许袂得到了放松，而她排遣了孤独。

周曼侬并不觉得孤独难以忍受，但人总有一些那样的时刻。周曼侬很习惯于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低质量的人类社交对于她来说没有意义，如若不然，她到底是怎么忍受这种苦行僧一般的生活？绝大多数没有她这么美丽的女孩子都无法忍受。

从没有一个男孩子让她不受控的倾心爱慕——但又有什么要紧，大多数人寻找伴侣也只是耐不住寂寞而已。道理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少有人的自制力能强大到战胜一切，人总是要从辛苦琐碎的生活中寻找麻醉剂，即使那麻醉剂会让自己加速坠落。

周曼侬原来做兼职的中古店老板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交男朋友？有个男朋友养她，何至于这么辛苦，还想着把自己的侄子介绍给她。

周曼侬只是再一次清晰认识到别人眼中对她的定位，然后坚定地婉言谢绝了。

恋爱——对于周曼侬来说不是浪漫的词汇，而是庸人的麻醉剂，烹煮青蛙的温水。她本就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里，周围有无数只手都抓着她，想令她滑落迫她认命，而她只要一不留神，就会跌进万劫不复的命运里。

如果有一天她开始和那些男人交往，收他们的花，承受他们的供养，陶醉于他们的蜜语甜言，那她是真的完蛋了。

可她不会，有周玲那一种前车之鉴在，她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