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读云

繁体版 简体版
搜读云 > 余震 >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七点多的时候,平时和许袂奶奶一起跳广场舞的舞伴,也就是送她去急救的李奶奶,送了寿衣过来。

许袂神色木然,“我奶奶什么时候做了寿衣?”

李奶奶抹着眼泪,“人到这个岁数都会提前准备的,老徐六十岁那年就准备了,她就是命苦,早早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孙子眼看就要有出息……”

许袂低着头,一言不发,僵在原地。

周曼侬看他一眼,上前接过包袱,“谢谢您了。”

她牵着许袂衣服的一角,像拉小孩一样把他拉回病房。

至亲骤然离世,人最悲痛的往往不是当下这个时刻。许袂现在还只是麻木,情感上根本难以接受,而在那通罕见爆发的电话后,他感到极度的疲倦虚弱,仿佛丧失了一切力量。

等他意识回归,只见周曼侬站在床边,弯着腰,用一把不知从哪要来的剪刀,小心翼翼剪着奶奶身上的衣服。

“你这是做什么?”

周曼侬手上动作未停,边剪边说:“给奶奶换寿衣啊,啧,我一个人不行,你是男生,又还没成年,也不好弄。去问问李奶奶愿不愿意帮忙,再不然问问护士好了。”

许袂心绪纷乱,“这怎么能你来做,你会吗?”

周曼侬平淡道:“我以前给我妈换过,奶奶之前照顾过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能为她做的了。”

许袂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来吧,你教我。”

周曼侬进卫生间打了一盆温水来,用湿布缓缓地给奶奶擦拭身体,“你还是不要看比较好。”

许袂声音嘶哑,“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周曼侬抬起头看着他,“又不是没有别的事要你做。”

人死后并不如一缕青烟,完了就是完了,身后事一系列流程还麻烦得很。有几个高中生会懂得这些?许多人到二三十岁都还是孩子。

但周曼侬有经验,她一一和许袂说了,让他去开具证明、联系殡仪馆、停灵治丧……一桩桩一件件,总之是给他找事做。

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殡仪馆来车把遗体运走,才暂且告一段落。按照本地规矩,人死了,至亲要守灵三天,许袂肯定要去,他魂不守舍的,周曼侬跟在旁边,他都没反应。

一整天下来,两人都没顾上吃什么东西,然而再如何伤心错愕,人也是要吃饭的。

于是守夜前先在殡仪馆附近找了一家面馆,要了两碗寡淡的面条,对坐着吃。

无言地吃到一半,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硬币大的雨点猛地劈里啪啦打在地面上,没有几秒钟,下起瓢泼大雨来。

秋雨肃杀,白天气温还有三十度左右,这会却骤然冷了许多,人未能预知地穿着短袖,胳膊上直起鸡皮疙瘩。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筷子,望着门口连成一片的滔滔水帘,心知肚明,明天至少会降温十度,这场雨,怕是会下好几天了。

过几天节气就到了寒露,接着霜降。可一直到这场雨,人们常识里的“秋天”,才算真的来了。

许袂一整天下来都很沉默,忽地开口:“你今天晚上,怎么回去?”

周曼侬摇摇头,“不回去了,雨这么大,陪你守一晚灵好了。”

许袂垂着眼,情绪难以形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曼侬抿了抿唇,“你为什么要帮我揍李昌?”

许袂的视线落在某个无意义的点上,过了一会才说:“在你第一次见我以前,我就见过你。”

周曼侬微怔,“什么时候?”

许袂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周曼侬被他触动了心事,追问道:“你在哪里见过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许袂摇头,“不知道,我就是看见了你——然后对你感到很迷恋,一直到现在。”

周曼侬完全愣住了。

其实她早就是知道的,她根本不需要经历一般女生那种辗转反侧猜来想去的过程——一个真正的美女想美而不自知实在太难了。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就算天生迟钝不知道自己的特别,每一天也会有人不断地提醒她,男生对她好,还能是因为什么?

比起他这句话本身的意义,时机和场景似乎更令人感到诧异。这氛围当然不适合表白,许袂也根本不像在表白,他平淡得仿佛仅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般,很无聊的那种。

可她居然也不合时宜地心动了。如果许袂像别人一样给她递情书,浮夸抑或羞涩地对她表达感情,天知道那会多让人尴尬。

但他就只是这么说了,然后姿态松散地靠在椅背上,转头望着门口,不指望她的任何回答,他看上去甚至疲倦到冷漠。

风裹挟着雨丝不断扫进来,店门前的地面已是湿了一大片,周曼侬缩了缩小腿,放下筷子,和他一起望着门口,等雨停。

他们身后一张桌子前,面馆老板坐着用笔记本看电影。

一时无话,于是只剩下雨声哗哗,和老板电脑里传来的影片音乐,一段十分耳熟能详的民谣三重唱,舒缓悠远。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

Not a shirt on my back.

Not a penny to my name.

Lord I can’t go back home this a-way.

This a-way, this a-way.

This a-way, this a-way.

Lord I can’t go back home this a-way

过了一个多小时,雨短暂地停了,两人到殡仪馆守灵,如许袂所说,他们家确实是没什么近亲了。

但奶奶在镇上人缘很好,闻知死讯后,下午不少乡里乡亲过来帮忙布置了灵堂,还送了缅怀的花圈。

周曼侬抱腿靠墙而坐,下巴抵着膝盖,看许袂跪在灵前烧纸。

太静了,静得人心慌,周曼侬觉得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

许袂烧完一叠纸钱,又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才坐到她身边来。他的表情一直是那种很冷静的麻木,没有哭,也没有形于色的悲痛。

“你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呢?”他低声问道。

周曼侬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垂下眼。

“和你不太一样吧,她死的时候,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而且,我没那么爱她。”

许袂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其实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之前你说我很孝顺,那也并不是的。”

许袂和周曼侬讲了一件他童年的小事,他没有在日记中写过这件事,但因为周曼侬偷看过他的日记,所以可以无障碍地理解这个故事的全部背景。

周曼侬一直有种感觉,许袂的外貌,不会很讨和他同性别的人喜欢。其实人对太好看的同性就是很容易产生一种排斥心理,就像周曼侬不知感知过多少来自同性的微妙恶意,这一点不分男女,是人性争抢性资源的本能。

男性群体内部对帅哥的恶意,有时不逊于女人对美女的恶意,也许还更甚。毕竟女性一向很习惯且认可长得好的同性可以通过外貌获得优待这条隐形规则,但男人从小就被社会灌输“外表不重要”,当看见有人可以仅凭基因性状获得异性青睐时,就破防得尤其厉害。

许袂的父亲不是好人,也不能算什么大恶人,就是走了歧路的小混混而已,很年轻的把自己作死了。因此,在许袂小的时候,他受到的管束是十分严格的,奶奶因为已经没教好一个儿子,更不能看着孙子出岔子。再加上孤儿老人在小镇上,凡事矮人一头,被性情谨小慎微的女性亲属带大的许袂,缺乏那么一点通俗意义上的阳刚气概。

乡镇的小学是个类似小小的原始社会的地方,没办法,镇上的青壮年劳动力几乎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守儿童一直是城乡二元问题的一个缩影。在镇上长大的孩子,有人生没人教是常事,特别男孩子,野蛮粗鲁。许袂在其中格格不入,因为他是秀气的,安静的,有礼貌的。

儿童的坏有时会超出大人的想象,而且那是一种未经驯化过的,天真不加掩饰的残忍。

当时古惑仔这种片子正风靡一时,潮流甚至蔓延到乡下的小学来,小学生也跟着学拉帮结派火并斗殴什么的,也就是年龄小,没闹出严重后果。

“我小时候的成绩不算很好,大概是三四年级的时候才开窍吧,老师刚毕业,很年轻,自己都被学生气哭,管也管不来。当时我在学校被揍了,我奶奶会去找欺负我的人……不是去教训他们,而是请他们吃饭,求他们别打我了。结果那之后情况反而更严重,都知道打了我有好吃的。”

直到许袂自己也学会打架。

导致他被霸凌的理由很荒谬,但又很真实。他没有父母,其他人的父母偶尔还会回来,许袂是真的没有,虽然他坚称自己是有妈妈的,可谁也没见过,他的奶奶到处捡破烂维持生计。还有他从来不讲脏话,乖得根本不像个男生,被说是小白脸娘娘腔。

当时许袂有两个外号,要么叫他“捡垃圾”,要么叫他“娘娘腔”。最能证明他是娘娘腔的,是他居然用一把粉红色的儿童伞,上面有芭比娃娃的印花。

“那把伞是我奶奶拿了亲戚不要的,以前我们家里只有这么一把伞,我还穿过女孩子的羽绒服,也是亲戚给的。”

这真的是童年阴影了,周曼侬完全可以想象,这在小学会遭到多少人的嘲笑。

后来许袂会故意在下雨天的时候不带伞,如果要用那么一把丢人的伞,那他宁可淋雨。特别到了五年级的时候,就连班里的女生都已经用上成人伞了,他还是只有那么一把幼稚的儿童伞。

这种心思他不会和奶奶明说,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最后一节课快结束的时候,许袂看见奶奶穿过走廊来给他送伞。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感觉丢脸,两件在儿时最令他感到羞耻的事物同时出现:捡垃圾的奶奶,粉红色的儿童伞。

“如果不是我故意不带伞,她也不用冒着那么大雨来送伞,她自己全身都淋湿了……”

许袂说不下去了,素来冷静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临近崩溃的神色,压抑的情绪开始决堤。

周曼侬扭过头去不看他,免得他因为她的存在感到难堪。

过了很久,许袂已经平静下来,周曼侬才蓦地开口说话。

“我和我妈关系不好,很不好。”

周曼侬通常是不会和任何人讲自己家里的事的。她在外面打工的时候都会强调自己是本地人,家庭关系普通正常,有时还在人前假装打电话给父母,甚至会谎称自己是大学生。

也许是出于看了许袂日记的内疚心理,也许因为这个夜晚安静到恐怖,一旦不说话那沉默便让人难以忍受。周曼侬第一次丧失了所有自我防范的念头,只剩下倾诉的本能。

“她恨我不是个男的,恨我不是她想要的样子,我也恨她,她对我所有的不好我都记在心里,我想着等她老了我要报复回来——”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男生,对方在听她讲话,但表情没因为她的话产生什么波动。

周曼侬的声音低下去。

“结果她病了……你知道我最恨她的是什么吗?她快死的时候还叫那个男人的名字,让我打电话叫他过来见她最后一面,这么没有骨气没有出息的女人,临死了还是那样。照顾她的是我!一直都是我!我也可以不管她,我为了她连学都没有上了……”

周曼侬用力闭了一下眼,至今想起仍愤怒得胸膛起伏,“我告诉她,你别想了,我不会打电话,他也不会来看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许袂听着,只是听着,没多嘴,也没问那个男人是谁,大概猜也猜得到。

困意逐渐占了上风,周曼侬昨晚就没睡好,眼皮重重地往下坠,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次日,日光洒进房间,她才醒来。

一睁眼首先觉得浑身酸痛,脖子尤其酸,她是靠在一个硬邦邦硌人的东西上睡了一整夜。

迷迷糊糊抬起头,正对上许袂的双眼,他深深的眼皮褶痕,好看的眼尾弧度,密密的睫毛下,浸了水的黑曜石一般的瞳仁。

周曼侬脑子轰地一声,瞬间清醒。

她昨天靠着睡了一整晚的,是他的肩膀。

而且,他是醒着的。

周曼侬迅速地转过脸,掩饰情绪,“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没睡,”他说,“守夜怎么睡。”

所以他是清醒地被她当人肉靠枕靠了一整晚?周曼侬不愿想象那个场面,她双手覆着眼,假装自己在揉眼睛。

“你也太老实了。”

“我也睡不着。”

周曼侬快速地站起来,走进洗手间,企图掩饰掉一切懊恼和悸动,“我要走了。”

她拾掇了一下,再出来站在灵前,认认真真上了香,就算是聊表心意的祭拜。

然后急急忙忙地要走,许袂没有出言挽留,只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还有,谢谢你。”

果然一出门就觉得寒飕飕的,昨晚下了整夜暴雨,清晨则是中场休息的细雨迷蒙。

周曼侬招了一辆出租车,她坐在后座上,侧头望着车窗上千万条银丝留痕,控制不住又想起少年孤寂地跪在灵堂里烧纸的画面。

他不会真的三天都不睡吧。

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曼侬觉得昨天的事已经是很夸张了,她是他什么人,要陪他守灵。而且不管再怎么表现得若无其事,有些话一说出口,就真是不一样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