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侬不知道许袂有没有意识到，她是故意把话题引到这的。

向她约拍那人，是刚从国外回来的人物摄影师，对她的长相非常有感觉，提出以她为模特拍一套写真。两人先是电联，随后又约在市中心的星巴克见过一面，摄影师提出一个略高于市价的价格请她。

周曼侬平时做网店模特，时薪没有这么高，她承认她为这笔酬劳心动，但确认再三后，才决定接受这份工作。

和之前做过的网模兼职有所不同。网络女装店本来多经营在江南这一带，某电商集团的总部就坐落在泷川，网店模特这个行业在此地已经较为成熟，有专门的拍摄基地，也不只她在做。除了时薪比较高以外，就是一份普通兼职而已。

这个模特邀约就不一样，性质太私人，虽然那位摄影师再三强调过他是正经人，拍的是正经照片，给周曼侬看过作品集和履历，还承诺拍摄时会有女助理女化妆师在场，也仍未完全打消她的警惕感。

周曼侬实际已经脱离学生身份很久，她也早就当自己是成年人。一个又缺钱又过分美貌，没背景没倚仗的女生，在社会上工作是什么体验？

她不想多回忆，反正她现在不惮于以最大恶意来揣测人性。

但如今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也就只有钱了。又不只是这一桩事，世界对于她这样的女孩来说就是个危险丛林，难不成她只能因为美貌倒霉，而不能享受美貌带来的些许好处？

无论如何，她都已经决定打算要接这个单，但如果有人陪她，那当然好得多了。

这其实是一件略显讽刺的事，周曼侬的通讯录里有不少人，很多都是男人，因为各种原因产生交集，有些是兼职中被迫加的。

她时不时会收到“一晚上五千，出来吗？”这样的短信，也不是没有人真想追她，可最终她能找的，是还在上高三的许袂。

翌日清晨六点，许袂又到了周曼侬家楼下，他们两个一起站在附近的公交车站等，说好了会有人来接她。

过了几分钟，一辆黑色奥迪停在他们面前，周曼侬认得这辆车，拉开车门坐进去。

驾驶位上的男人二十八九的年纪，相貌端正，有点胡子拉碴，回头看见跟着坐进来的许袂，脸上浮现出略微惊讶的神色。

周曼侬不觉得有必要专门打个电话来说，这才介绍道：“这是很厉害的摄影师Justin。Justin，这是我朋友许袂，今天和我一起，OK吗？”

Justin的脸上划过一丝了然，“当然。”

Justin一边开车，一边不露声色地在后视镜里观察着许袂，顺便和两人闲聊着，他还挺擅长拉近距离的，先讲自己的事把他们逗笑，气氛就变得还不错。

周曼侬其实不觉得他真有什么问题，否则也不会接这份工作了。

Justin把他们带到他在近郊海边的一栋房子，周曼侬和他签了一套室内拍，一套室外拍，今日要拍的是室内，就在这拍。

房子里果然还有两个年轻女性，这么早来，是因为周曼侬还要先做造型。

Justin未能免俗地想用男人间最常见的交往方式来款待许袂，他自己点了一根烟，又给许袂递了一根。

周曼侬坐在一旁任造型师摆弄自己的一头长发，忽地出声道：“他不抽烟的。”

Justin“啊”了一声，把烟收回，又问许袂：“你和曼侬同岁吗？也是学美术的？”

许袂觉得他这种不带姓的叫法有些刺耳，“不是。”

他不太想说自己是高中生，但周曼侬看出Justin在好奇了，于是直接道：“他是三中的学生。”

Justin说：“难怪。欸，不会还是未成年吧？”

许袂更不想搭理他了。

周曼侬很快就被打理好，她这么年轻，又是这种级别的外貌，根本不需要如何修饰，自然最佳。而且非常瘦，一米七三的身高，才九十九斤，许袂在现实中看她，常常觉得异常单薄瘦弱，但上镜就是要瘦。

“曼侬，看镜头，我要你有故事的眼神，你很有表现力的。”

许袂一开始还有点戒心，但Justin，包括他的设备，他的工作室，确实看起来都很专业，于是放下警惕，专心欣赏周曼侬在镜头面前的姿态。

她真的很美，他早就知道了，但仍然在此时移不开视线。

周曼侬连换了几套衣服，Justin当然是很有审美的，长裙简约且有质感，越是简洁的裁剪和颜色，越能衬托出她漂亮的身体。

此刻她穿着一件修身的黑丝绒裙子，赤足跷腿坐在地上，靠着一面墙，那种特有的冷淡的妩媚淋漓尽致，炯炯的眼睛望着镜头精光灿烂。

冷漠，桀骜，不屈服，亦或是摄魂夺魄的野性美，反正她都有。

今天是绵绵的阴雨天，自然光偏暗，Justin还说这非常好。于是整套照片都呈现出冷色调，有一种阴郁的氛围，细腻又高级。拍出的肤色也是自然色，不会像网店商家要的那种照片，把人都照得死白死白。

Justin很满意，一天就拍完了室内的一套图。

第二天出外景，许袂依然跟在一边，有了昨天作为铺垫，Justin和他俩比较熟了，可以开开玩笑：“到外面来还是那么信不过我，要护花使者跟着？”

周曼侬拒绝承认：“哪有，他就是爱看，让他见见世面。”

外景有氛围的拍摄地点不好找，他们先是去了三中附近的老城区拍了几张，Justin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于是宣布先收工，过几天降温了再拍，他好找找合适的场景。

周曼侬无所谓，反正按工时计费，拍得不顺利，Justin该给的还是要给。

临近中午，几人正准备收工，附近一栋老楼突然涌出十来个学生，见他们在拍照，不由得驻足多看几眼。

其中一个男生试探地喊道：“许袂？”

许袂听见这声呼唤转过身，喊他的人竟然是徐凯。

果然是他们学校的学生，这十几个人好像都认得他，但他只认识其中几个，除了徐凯外，有两个是他以前班上的，还有一个居然是吕茗薇。

碰都碰见了，也只能打个招呼。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来补课的啊，教英语的老刘就住这。”徐凯嘴上回答，目光却不由得朝他身后看去。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忍不住聚焦同一处，因为周曼侬正朝这个方向翩然走来。

她本就骨架纤细，高挑窈窕，穿上高跟鞋足有一米八，身高上首先先声夺人，走起来摇曳生姿的。今天卷了头发，涂了大红唇，穿一件比较辣妹款的小黑裙，突出的是浓烈的美这一面，复古又热烈，像是上世纪港片的女主角。

她出现在这里，视觉上的冲击太惊人，一众学生都看她看得移不开眼，甚至于说不出话。

只有吕茗薇咬着嘴唇，神情晦涩。

一个漂亮女孩在自己的圈子里往往是所向披靡的，因此见到另一个美人时，心情难免复杂。

特别，当对方貌似是情敌时。

这也是周曼侬第三次见到吕茗薇了，她目光微顿，随即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头发，仿若无意地揽过许袂的肩膀。

“走吧，姐姐赚钱了，请你吃好吃的。”

许袂意味不明地多看她一眼，没拒绝，就这么被她拉着走了。

在一众人惊异的目光中。

—

一家港式茶餐厅里。

周曼侬从包里掏出一个米色信封来，放在许袂面前。

“你的报酬。”她说。

许袂诧异抬眸看她一眼，“我不要。”

“你好歹看一眼里面是什么啊。”

听她这么说，许袂伸手拿过信封，很薄，仿佛没装什么东西。他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门票，上面写着“Contemporary Art Expo”。

“当代艺术博览会？”他读出来。

周曼侬点头，“我之前投稿的画被选中参展了，你如果有空的话，可以来看看。”

许袂看了一下，展期一共有三天，是从十月的十五号到十七号，“你哪天去？”

周曼侬的心情很奇怪，她把票给他，却并不想要和他一起去。想到要和许袂一起欣赏自己的作品，她有种莫名其妙的羞耻心发作。

“我不和你一个时间去，你就随便看看吧，当作文艺熏陶，也不用特意找我的画在哪。”

许袂没再追问，把门票收起来，“我知道了。”

周曼侬咳了一声，换了一个话题，“你刚才是不是不太想我在你同学面前叫你？”

“没有，”许袂否认，“我是不太想遇到他们。”

今天的事会不会传到学校里去呢？应该是会的。除了八卦，特别是和恋爱有关的八卦，还有什么东西更能缓解高三的学业压力与过剩的荷尔蒙？

许袂想到又要变成别人口中的谈资，还是会感到一丝轻微的困扰，但也不觉得真有什么。

周曼侬的目光轻飘飘地停在他脸上，“我刚才看见你的公主了。”

许袂蹙眉，“什么叫我的公主？”

“就是和你在台上演戏的那个，”她勾唇笑得玩味，“还有，在后台和你吵架的那个。”

许袂一只手插袋里，往后靠在椅背上，轻抬下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不是说没听见？”

“我可没这么说。”

“嗯。”许袂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记仇得很，“就像你也没说没有拿我的铭牌。”

周曼侬觉得他的语气和平时很不一样，带了点阴阳怪气的味道，她如果不回嘴的话，好像就有点落了下风，但她突然又有点想不到怎么回。

周曼侬啜一口冰鸳鸯，目光流转，“她是不是喜欢你？”

“我不知道。”

“装不知道吧……她还挺漂亮的，是不是？”

许袂淡淡扫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说：“是。”

周曼侬慵懒地撑着下巴，忽然凑近，十分蛊惑地盯着他看，拖长音轻声说：

“那你觉得──是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许袂掀起眼皮，漆黑的瞳孔幽深地望着她，过了一分钟，依然没有说话。

“有这么难回答吗？”

许袂深吸一口气，转开脸，“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男生倔强地抿紧嘴唇，声音很轻。

“你就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