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琅里的前一天，周曼侬从院子里牵着的一根晾衣绳上，取下自己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衣服。

衣服是许袂的奶奶给她洗的，这两天她还变着法做菜，说不上有多么丰盛，但如果只和孙子两个人吃，绝不会这么精致。

周曼侬把头埋在衣服里，闻到阳光烘出的香味，她许久不活在温室里，知道人的善意其实是很宝贵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许袂帮周曼侬拖着行李箱，她自己背着画袋，两人并肩向车站走去。

许袂：“你还要回那个画室，是吗？”

周曼侬：“不然呢，你帮我找工作？”

许袂沉默片刻，又说：“你回去后，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周曼侬瞥他一眼，“打给你干嘛，让你来帮我打架？”

许袂：“也不是不可以。”

周曼侬有一丝动容，从他手里拖过行李箱，逆着光对他露出一个微笑，看着居然很温柔。

“好了，我是大人了，会自己处理问题的。”

许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什么叫，你是大人了？”

周曼侬嗤笑一声，“意思就是，我的事用不着未成年操心。”

周曼侬上了大巴，还看见许袂手插裤袋站在原地，两人隔着车窗对望。他个子很高，脊背挺拔，肩宽腿长。穿着普通的黑T黑裤，裤子被腿绷得都有点显短，露出两截清瘦白皙的脚脖子。

一个长得帅，性格好，还在重高考年级第一的男孩子，生出这样儿子的女人应该很有福气。

周曼侬这一刻的心情异常平静。

她知道，她不会打电话给他，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周曼侬虽然常常感到生活的辛苦和无意义，但她终究是要为自己活的，而不是为过去的人与事。她要活着也不容易，无聊的感情游戏是有钱有闲的人才有资格玩。

她尚且没有力气去滚钉板，看看能不能让李昌因为性骚扰被拘留几天，自然也没有时间精力，去策划什么幼稚的报复行动──哪怕看在老人家那一晚上的照顾上。

她确实在很多时刻都对许袂产生了恶意，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她疯狂地想象过勾引他，制造不可控制的局面。接触他为了好奇，也参杂了部分虚荣心──年轻的绝色美女总是跃跃欲试，想知道自己的影响力能到哪一步。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底，暑假结束了，但夏天好像还没有结束。

许袂的生活一如往昔，即将升高三，学校布置的作业是很多的。他一般会在假期还没过半的时候就把作业写完，之后可能还自己买练习来做。

然而这个暑假，最后的几天里他一直在赶作业。

每当想到周曼侬，他会有一种，好像泡腾片掉进装满水的玻璃杯的感觉。

也说不清想起她的频率，好像很久以前，她就住进了他的脑子里，倒不是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而是像一个鬼魅的影子那样，如影随形。

假期结束返校，许袂拖着行李箱回到他这两年来在霖安的住处──学校附近筒子楼租的一室一厅。

当初本来可以住学校的宿舍，伍月出于心血来潮的弥补心态，让他搬到自己的新家，后来发生的事不用说了。自从三中扩招生源，学校的宿舍床位一直紧缺，错过了申宿舍的最佳时间，他只能在校外租房住。

其实后来也不是没有申宿舍的机会，许袂也愿意，但伍月坚持“租房住清净”“方便你学习”，直接跟房东续租到二零一二年。

而每当她要提醒许袂也欠着继父的恩，自己为他忍辱负重的时候，这都是不可不提的一笔。

……

开学后，开始了紧张也平淡的高三生活，许袂照旧很用功，唯一的区别是，他会时不时掏出手机来看一眼有没有未接来电。每天晚上临睡前不再背单词，而是靠在床头，看着那个号码发一会呆。

从前手机这个东西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最大的用途是每周打给奶奶报一下平安，伍月很偶尔才会联系他。

他也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他不希望她遇到什么困境，自己也心知肚明，多绝望才会向他求助？如果他希望她无事也能打来……在这个关头，他渴望发生什么呢？

三中的建校日是九月三十号，照例在这一天全校举办一场文艺汇演作为庆祝活动，每一年校庆汇演都是很火热的，因为紧跟着就是国庆长假，汇演后直接放假。

三中的优等生向来是多才多艺，绝非刻板的书呆子，为首的一班排了两个节目，提琴合奏和英文话剧表演，格调一下就上来了。

刚上高中的时候，许袂口语并不好，在班上领读课文的时候还有人在底下嗤嗤发笑。从那天起，他开始每天早起半个小时，跟着录音带读英语，两年水磨工夫下来，口语发音标准得和磁带一般无二。

他又是同学们私下聊天时开玩笑说的“级草”“门面”。表演剧目最后定下来是莎翁名剧《仲夏夜之梦》中的第一幕，许袂被群荐出演男主角阿山德，女主角赫米娅则是十三班的刘心薇。

文艺汇演申报节目并不局限班级，虽然一般是同班更相熟，但不同班级的人混在一起组节目也是常有的事。

英文话剧这个主意是一班出的，一班英语好的人全年级最多，怎么最后女一号竟然花落十三班，这在学校贴吧上也被好事者开了好几个贴子进行讨论。

一个年级总有那么几个比较出名的人，说风云人物似乎太浮夸，但刘心薇是很引人瞩目的女生。十三班是艺术班，刘心薇学表演的，漂亮当然没话说，眼睛弯弯像月牙，笑起来很甜，暗恋者众。

但最广为流传的还是她对许袂大胆的“追求”，绯闻八卦总是传得最快，其实刘心薇也没公开宣布过喜欢许袂，但她的行为很难不让流言蜚语发酵。

许袂一开始完全不认识她，她是直接来找他的，向他自我介绍是十三班的刘心薇，“都是同学，认识一下？”许袂期中检测考了年段第一，她就来一班门口，公然用甜甜的黄莺嗓说：“我来找年级第一，请教一下学习上的问题。”

在这个年纪，在众人面前，和表白也没什么区别。刘心薇这句话简直成为了一班的梗，后来刘心薇再来一班，还未说话众人就开始起哄：来找年级第一请教学习问题的是不是？

许袂本来帅得毋庸置疑，成绩又好，但他不爱出风头，一贯低调，校园生活风平浪静。

刘心薇这一套操作让他被迫也成了焦点人物，都说他们是男帅女美的校园偶像剧，三中的“恶作剧之吻”。

许袂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但他没得拒绝，刘心薇从没说过喜欢他。每次他在起哄声中不得不出去，她拿出来和他讨论的，还真都是学习上的问题，虽然不乏一些企图拉近关系的话语。

许袂可以表现冷淡，但没法当众让一个女生下不了台。

这一回的话剧表演，许袂在得知赫米娅是刘心薇的时候，也多少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刘心薇凭借好人缘和甜妹脸在一班收获一堆助攻，她要演赫米娅，其他女生没有竞争力，碍于矜持也不会和她争。

争了不就代表喜欢许袂，想和他演恋人？一班或许不是没有女生怀揣这种心事，但有了刘心薇后，绝不会表现出来。

好看的人毕竟是少见的，好看的学霸更少见，好看的人应该和好看的人在一起也是公认至理，一班没有哪个女生敢在刘心薇面前自取其辱。

有了节目作为借口，许袂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见到刘心薇。他说不上讨厌她，只是无感，周边人的打趣起哄逐渐过火，他只能尽量表现得冷淡疏离，回避和她的单独相处。

有时候他冷得过头，刘心薇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我见犹怜，甚至有一次排练中去卫生间待了十分钟才出来，出来的时候眼睛红得像兔子。

许袂发现自己丝毫不动容，他也觉得这样伤害一个女孩子的少女情怀不太好，但他的感情其实没那么丰富。

他知道真正被人激起心底最大的柔情和怜惜，冲动激烈的保护欲，心绵绵密密泛着莫名的疼是怎样一种感觉。而这完全是不可理喻的，心动是毫无逻辑且不可自控的事。

他曾经尝试过拨打那个号码，在苍白的月光下不自觉屏住呼吸，如果她接起来，他应该说什么呢？

“嘟──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

因为要参演英文话剧，许袂开始看原版的《仲夏夜之梦》。

他知道，现在，她就是他的一场仲夏夜之梦了，已经了无痕迹。

午后的图书馆静谧无声，他轻声读出戏剧中海丽娜的台词：

“And therefore is Love said to be a child，

Because in choice he is so oft beguil’d.”

这就是为什么说爱神是个孩子，

在选择方面他常常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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