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元四十三年的秋日天朗气清,草原诸部首领率使节来朝,一辆辆载有贡品的马车行驶在京城的大街上,两边胡人整齐列队跟随在马车旁向皇城走去,氛围隆重。
胡人朝拜过后,皇帝扫视殿内,各部之中,唯独少了肃真首领突卜丹津。
安行立于上方高声道:“博特睦汗已设下宫宴,是以海内一心,君臣同乐。”
宫宴之上,一众官员与各部首领分坐两侧,歌舞过程中,渠陀首领冒逖向皇帝举杯,一番对饮后,又斟满酒杯走向襄朝武将之首。
“阿扎哲吉,我们又见面了。”冒逖站在黎遥君所坐桌前,似笑非笑。
这人她当然认得,多年前渠陀攻打克州,上官骞向圬城求援,她赶到克州后领轻骑杀进渠陀腹地时就见过冒逖,那时他还不是首领。
黎遥君看到冒逖那表情就顿感窝火,但这大好的日子也只能强行压下,她端起酒杯,笑着说:“几年不见,你的汉话倒是说得不错。”
“黎将军的脸却不复当年了,我曾听父汗说过,你们中原面容有损者是不许入朝为官的,今日在此见到黎将军,实感意外。”
听出这话里隐约暗含的嘲讽,黎遥君面上依旧笑道:“那都是前朝的规矩了。况且,能灭掉半个肃真,区区一条疤又算得了什么。”
冒逖神情一凝,对方口中的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
“诸部归顺,以后黎将军恐怕是无用武之地了。”
“若渠陀不再与他人狼狈为奸,我自是乐得清闲。”
黎遥君这句所指的,便是顺元三十五年的大靺入侵,而渠陀也在其中。
冒逖又怎会不知她此言何意,见对方举杯,只得将酒饮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黎遥君望向对面,此次肃真只派了使者来朝,突卜丹津本人并未前来,看来肃真还在打着吞掉大襄的算盘。
“还不如当年顺势灭了。”她自言自语道。
“大将军,什么灭了?”
黎遥君闻声转头,说话的是燕铮。
“你瞧对面,少了谁?”
燕铮了然,方才各部朝拜时他就留意到肃真只来了一个使者。
“您说,要是兀格察还活着,肃真现在是不是也得归顺?”
黎遥君却问:“你是觉得,我杀他杀错了?”
燕铮连忙摆手,“嗐,我不是这意思。”接着悄声道:“我是想说,从前圣上就有意攻打大靺,但其实要打的还是肃真,若他还活着,如今就归顺了,反倒没法儿再打。突卜丹津这番做派,早晚按捺不住,到时咱们可就有理由了。”
二十年间,大襄便经历了袭羌戎、击渠陀、退大靺、灭乌然四次战事,黎遥君料到肃真还会再次出兵,只是,她希望能来得晚一些,让大襄的平民百姓可以多过几年安稳日子。
过了几天,将军府上下正在为即将到来的中秋准备着,黎遥君陪赵清颜坐在湖心凉亭里,偶尔抓起一点鱼食洒向湖面,转眼就有十几条红鲤游来争抢。
“休沐还剩两日,咱们去邘州转转?”黎遥君说。
赵清颜淡淡笑了笑,“不在家中好好过节么?”
“节要过,但你也闷得慌呀。”黎遥君放下鱼食,靠近道:“这儿又不像在甘州,还有汪夫人陪你说话,总不能去找公主殿下吧。”
话音才落,便见全小六从不远处走过来。
“爷,有人求见。”
“是谁?”
全小六递上帖子,“他说您看了便知。”
黎遥君打开,才瞄了一眼,面色瞬间变得奇怪起来。
赵清颜见状抚向她的手臂,“怎么了?”
黎遥君把帖子放进赵清颜手里,起身道:“带他去前厅。”
赵清颜低头看向手中,神情忽地凝重。
听到推门声,站立在前厅正中的男子转过身来。
“大将军。”男子行礼道。
黎遥君打量着面前之人,也抬手回礼。
“毕指挥使。”
这人身着藏蓝常服,其貌不扬,粗粗一看竟无法记下相貌。
“毕指挥使不在家中过节,来将军府有何事?”黎遥君坐下问道。
“封策在您府上已有一年之久,可还顺大将军的意?”
“她身手不错,听说是你们浸竹司最好的?”
“圣上亲自挑选,必然要挑个能面面俱到的。”
黎遥君冷笑着,“毕指挥使言下之意,是除了贴身保护之外,我还有别的地方能用到她?”
这番话语中的暗示明显,毕熇心思活络,当下便懂了。
“大将军是聪明人,下官自不必多言。”
“说吧,你要什么。”
既然当年敢去找太子要赏赐,今日前来,大约也是为了钱财。
毕熇躬身,行礼道:“前两年的乌然战事使百姓赋税徭役加重,民间各地兴起礼佛之风,地方官员便以修葺寺庙来稳定民心。但这笔银子不走国库,地方难免吃紧,现下距修葺完成,还差一万两白银。”
黎遥君冷冷看着他,此人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一万两,修葺寺庙,亏他编得出来。
自己与太子身份不同,若今日给了,往后便是个怎么填都填不满的无底洞。
“我罚俸五年,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黎遥君假意还价,“圣上赏的,我自问轻易不敢动用。倘若要用在修葺佛寺,还需当地出具文书,这样若圣上问起,我也好有个交代。”
毕熇顿了顿,道:“我朝以民生为本,想来圣上不会因此而责罚大将军。”
黎遥君故作沉思,过了许久,她缓缓道:“百姓生计乃重中之重,我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不如这样,给我些时日,待筹得一万两,到时再亲自交到毕指挥使手中。”
“那,便以七日为限。”
“七日?时间是不是太紧了些?”
毕熇却道:“大将军,百姓可等不得呀。”
我看是你等不得,黎遥君腹诽。
“就依你所说,八月廿一,申正,琼膳楼。”
“那下官这就回了,大将军留步。”
毕熇离开后不久,赵清颜走进前厅,看着若有所思的黎遥君,她问道:“那人上门来,可说了是什么目的?”
黎遥君闻声抬头,“他要一万两白银。”
“答应了么?”
“我又不是傻子。”
她站起来,走近牵起赵清颜,轻声说:“清颜,邘州要缓一缓了,他只给了七日限期。若错过明晚,就要再等一个月。”
赵清颜可谓是与她心有灵犀,果断道:“夜长梦多,邘州何时都去得。”
第二日下午,查谡遣人送来密信,言其手下发现毕熇前往将军府,可助黎遥君清除阻碍。
黎遥君与赵清颜商量过后,觉得还是不应给查谡留下更多把柄,便命来人带口信回去,令查谡勿轻举妄动。
七日后,申初二刻,琼膳楼。
倚在窗边,茶杯于唇边停留许久,却并未饮下。黎遥君特地挑了靠窗的包厢,就是为了让内外路人都能看到楼上此处。
申正,包厢房门打开,毕熇走了进来。
他身后的酒楼伙计开口问道:“二位,菜都备好了,咱们是现在就走菜么?”
“嗯。”黎遥君淡淡应了一声,正过身子走向桌边,示意封策关起屋门。
“琼膳楼在京城里是数一数二的酒楼,大将军盛情以待,下官荣幸。”
“毕指挥使不必客气,今日不止是修葺佛寺之事,往后在圣上面前,也要劳毕指挥使多美言几句。”
“那是当然。大将军放心,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下官心中清楚。”
待饭菜上齐,黎遥君当先举起酒杯,笑道:“来,这第一杯,先敬毕指挥使爱民之心。”
“呦,不敢当不敢当,都是该做的。”
今日的酒,黎遥君要了最烈的九昀贡,不过比起禾州的烧刀子和甘州的醉卧沙,还是柔和了几分。
三刻后,见毕熇泛起醉意,她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这儿是一万两。”
说着,人便从凳子上站起来,腿上摇摇晃晃,脚步虚浮着走向毕熇,还没走两步,上半身就栽向手边的碗盘。
她装作想要撑住桌面,胳膊顺势将酒壶撞翻出去,在地上砸出了好大的声响。
砰地一声,两名黑衣人破门而入,持刀直逼毕熇前胸。
毕熇瞬间清醒,出刀接下一击后飞身扑向窗口,却见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面前,挡住了他唯一的生路。
封策举刀刺向毕熇面门。
毕熇登时明白,黎遥君送银子是假,灭口是真!
他当即闪过,朝黎遥君冲来,欲劫持她以保命。
此时,又有一人从侧面挥刀将他逼退,另外两人则分攻毕熇后心与肋间。
短短几瞬,毕熇便横尸当场。
黎遥君冷冷看着地上的尸体,抬眼望向刺客。
其中一人会意,扬刀挥在她右臂之上。
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惊呼声。
“死人啦!死人啦!”
见任务完成,三名刺客迅速离去。
她回到桌边拿起银票重新收回怀里,命封策找伙计去请郎中。
琼膳楼的掌柜听到楼上的吵嚷声急忙跑上来查看,一进门,整个人就吓得瘫在了地上。
“这……这……”
黎遥君按住手臂的刀伤,皱眉道:“速去报官。”随后坐在屋内没有离开,按她的预想,过不了多久就该有官府的人来了。
“都让让!”一捕快将门外围观众人推开。
“你是何人?”随后进来的捕头问道。
“镇国大将军,黎遥君。”
那捕头闻言,慌忙跪下道:“参见大将军。”
这时郎中赶来,黎遥君命他上前处理伤口。
“大将军,烦请您说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儿?”捕头问道。
黎遥君看着右臂,缓缓道:“地上的,是浸竹司指挥使毕熇。我与他今日在此饮酒,突然闯入三名刺客欲对我行刺,他出手保护,却因此丢了性命。”
那捕头闻言震惊,死的竟然是浸竹司指挥使?他踌躇了一阵,大将军遇刺,又死了一个正三品高官,这案子可不是他们能办的,于是转身悄声道:“去找六扇门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