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晴好,雨终于过了,太阳一早便出来,明晃晃地挂在山头上。
阳光暖得让人心也痒痒,雨执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想到:“要不我们把被子也拿出来晒一晒吧。”
说干就干,长凳与方凳摆好,被褥搬出来铺开,拿刷子打理打理,尽管让太阳烘烤着被子。
暖阳下一切都很鲜明,山绿树青,院子干净,连场坝中间的花被子也显得极为可爱。
雨执看起来心情很舒畅,左右转悠,一会到石阶上玩野草,一会爬到大青石上去看风景,这会又在喊小粟了:“小——粟——”
小粟正在院子里重新晒她的莴苣干,听见喊她,便应道:“怎么了?”
“对面山上那片红红白白的是什么——”
小粟没听明白,放下筲箕,也跑到大青石上去看,原来雨执说的是对面山上的一片,在山腰的转角处,像藏了一朵晚霞,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到。
“哦,这是河叔家的果园开花了吧。”
“什么树这会才开花?”雨执倒奇了,“我前日下山连果子都吃到了,怎么这里倒才正开花?”
“是这样的,山里冷,花开的晚,果子也出得晚。”
雨执这才想起:“是了,难怪诗里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就是这个理了。”
小粟见她说的文绉绉的,笑起来:“你也应该去塾里当个先生去。”
雨执说:“我倒宁愿去种果树,偏要在山里种,等别处的果子都吃完了,我这里的才刚刚熟,多好呀。”
小粟笑起来:“可能河叔也是这么想的。”
“是吗?”
然后小粟便给雨执讲起了她知道的关于河叔的事情。
柏村有户姓傅的人家,当家的真名大家都忘了,只知道他小名里有个“河”字,便叫一声“河叔”。四十来岁,人很和蔼,也很勤勉。为员外家里驾车,马厩里两匹马平日里桀骜不驯,但在他的照料下却很听话。只是员外家里银钱克扣得紧,养不活一家三张嘴,所以河叔有时候也在夜晚的酒家外候着,有醉酒的客商出来,价钱谈的拢,他也为他们架车,等把人送到了,他便自己走回来。
河叔家里有一个妻子,一个女儿。女儿长到十八九岁上,媒人上来说亲,对方是个清秀的小伙子,家底也好,河叔和女儿都很中意。没料想年后那小伙子就中了举,一家人喜气洋洋跟着搬家,这桩婚事便毁了。
女儿又气又恨,在家想不过,一时拴了白绫,好在后来被救下来了。这么磕磕绊绊又过了一年,河叔只顾着挣钱,不顾着自己身体,得了很严重的肝病,整个人瘦得不成样,脸黄的像冬天雪堆里的橘子。他的女儿这才恍然大悟打起精神来照顾父亲,却怎么吃药也不见起色,疼起来真是死去活来,眼见着河叔的脸颊一天天地凹陷下去,亲戚们避之不及,河叔的哥哥当天就不认这个弟弟了。好在河叔人缘好,朋友多,虽然都是穷得叮当响的角色,却都有一股义气,都来帮着想办法,最后大家一商议,决定一人出一把力气一点钱,把河叔送到柏大夫这里来,让这位远近闻名的神医想办法。
神医有法子,柏大夫开了三个方子,轮着吃,吃了两个月,加上妻女的悉心照料,居然好了,脸上有红润了,人也渐渐胖起来,又养了这么半年,便又是一个能走能跳,爱说爱笑的河叔了。
河叔好了以后,专门带了妻女点心去谢谢柏大夫,大夫却不收点心,只说河叔也是个好人,不应该遭这些罪,赶车这活饥一顿饱一顿,不利于病情,不如从山里弄点山货来卖。这话柏大夫也只是说说罢了,谁知道河叔便上了心,真的在自家后面辟出一片园子来种桃树,第一年收成不好,桃子不比野桃子大多少,也不很甜,第二年换了品种,加上天气也晴,桃子居然长得很好,个大香甜,在街上很受欢迎。河叔家里就靠着桃树渐渐好了起来,他的病也好了,前不久才把女儿嫁了,婚礼办得很热闹,赵大娘去参加的就是他家的喜事,猪都杀了两头,来参加的宾客都有礼物,人人都喜乐,都说河叔这样淳朴善良的人交了好运气。
这两天桃树也开了花,想必今年也是个好收成,这日子也能像桃林一样一片红火吧。
小粟的故事讲完了,雨执听着有趣:“这是赵大娘给你讲的吧。”
小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雨执哈哈大笑起来:“你什么时候能打听到这些家长里短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故事,好人有了好报,善良的人没有被命运辜负。
“桃花开好了,我也想去桃花树下吃一顿饭。”
“为什么?”
“因为我想喝酒了。”
“你会喝酒吗?”
“不太会,但以前关家经常有宴会,宴会上有酒,好喝的酒我会喝。”
“什么样的酒才好喝呢?”
“果酒吧,梅子和桃子泡的都有一股果香,要是泡酒的时候糖放的多,不仅不辣,反而很甜,是不难喝的。”
小粟想起柴房里的松花酒,问道:“那上次的松花酒甜吗?”
“甜。”雨执笑眯眯地说,“是小孩子也可以尝一点的酒。”
小粟知道她在说自己,脑袋耷拉下来:“我娘酿的时候也这么说。”
雨执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肩头。
“我娘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个话题似乎已经让小粟等了很久,她突然很着急地要对雨执讲这些话:“好像很早很早以前,她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雨执注视着小粟,等她说完。
“我很想知道她去哪儿了。”小粟垂着头,“我去问赵大娘记不记得我娘的事……可是她说她搬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个人住在这了……没有人记得我娘的事。”
“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去哪儿了……我记得她教了我很多东西,带我上山去找能吃的野菜和果子,还给我做衣服……”
小粟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已经微不可闻。
大青石上视野开阔,阳光充足,雨执却觉得有些冷,她抱住小粟的肩膀,温柔地说:“我跟你一起想办法。”
小粟蹲坐着,脸埋在膝盖上,没有说话。
“我与我母亲的关系不好。”
“虽然,我小时候总与她待在一起,但我不喜欢她,她也讨厌我,我们呆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愉快。”
“但是……在她离开以后,我也会时常很想她。”
小粟抬头来看着雨执。
“有时候我觉得人就是很孤独的。”
“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是孤独的。”
“孤独?”小粟重复了一遍。
“就是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会觉得有些苦,有些酸酸的感觉。”
想了想,雨执又补充道:“不过即使有很多人,也还是可能会感到孤独,一样的。”
“会一样吗?如果我和我娘在一起,我心里一定不会酸酸的。”
是吗。雨执在心里说,从前母亲孤独,她也孤独;在关家“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时候,也会觉得孤独,但为什么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在一起,还是会觉得孤独。
或许是因为知道他眼睛里装了太多东西,自己只是微末得不能再微末的一点而已。
太阳底下的山风显得温柔,雨执环着小粟,两个人都静默了好久好久。
“回去吃点东西吧。”雨执终于开口。
小粟点点头,从青石上起来,两人相携着回到家里去。
似乎有很多次都是这样的,陷入过往的沉默,最后用“吃饭”这件事来打破。
回到家里,其实也没什么吃食。莴苣干还晒在院子里,雨执去摸被子,已经极暖极蓬松了,她没来由地喜欢,忍不住趴到被子上去蹭脸颊。
“吃面好吗?”
“好呀。”雨执放下被子跑到厨房里去。
小粟已经在锅里加了水,灶里添了柴,很快便咕嘟起气泡来。
“今天还呛葱花油么?”
“哎呀,忘了。”小粟皱了皱眉,“白水煮的,不知道你吃得惯吗。”
雨执想了想:“不打紧,等下不要汤,做个拌面。”
这边小粟把面下下去煮着,雨执就着昨天没用完的姜蒜切成末,多加了两瓣蒜,又找了上次没炒完的岩葱,也就是剩的那半篮子野韭菜,都切成碎末,然后等着小粟捞面。
面捞起来,雨执又舀了两碗面汤出来,撒上碎葱末。锅里弄干净了,倒了些油下去,姜蒜葱末统统下锅爆香,等蒜末成了金黄金黄的,便又加了三勺酱油,看着还不够粘稠,雨执便叫小粟取了糖来,又加了半勺砂糖进去。
就这么又炒了一会,浓浓的葱蒜酱汁便炒好了,雨执把酱汁盛出来浇在面上,香气四溢。
“乘着面还没坨,快拌一拌。”雨执把酱汁舀干净,便在锅里加上水,“炒了糖,可不大好洗锅呢。”
小粟正费力地拌着碗里的面:“要好吃,也值得呢。”
这倒像是我爱说的话。雨执在心里想,一面取了另一个碗来拨面条:“让我尝尝。”
入得口来,确实是好吃的。面条虽然放了一下,所幸煮得不久,并不软踏。细面又是极能吸饱汤汁的,裹着微微辛辣,蒜香浓郁的酱汁,吃在嘴里滋味浓郁,很开胃。
“再加点醋就更好了。”
“下次试试。”
一边吃一边闲话,院子里的太阳还是亮得很,小粟突然说:“明天要是还是大晴,我们可以捞鱼去。”
“捞鱼?”
“对呀,就在山下那条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