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出头,宋毅到了锦娘家,今日他来得早,锦娘正要烧火煮饭。
“你先坐坐,我去烧火。”锦娘说着要进灶房。
这个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天气闷热,锦娘雪白的额头一层薄汗,鬓边的乌发也是湿漉漉的。
灶房窄小,里头一定更加闷热。
宋毅立即道:“太热了,你歇着,我去烧火。”他厨艺比不上锦娘,但烧火煮饭这种活他还是拿手的。
锦娘一愣。锦娘很少见到男人愿意烧火煮饭的。在她过去的见识中,再窝囊的男人,也是不愿沾手家中的杂事,尤其是烧火煮饭。
以前宋恒就是这样。他如果在家里,便宁愿在床上躺着从早睡到晚,锦娘想让他帮忙做点事,他便嚷嚷着家里活是女人做的,男人做不得。
宋毅竟不这么想?
“大哥,这不是你做的事,还是来烧火煮饭吧,我热点没事儿。”锦娘试探着,一边说着还一边擦了一把汗。
宋毅见状立即道:“我来。”
他说罢不由分说进了灶房。锦娘在门口站着瞧了一会儿,见宋毅蹲在灶前烧火,做得有模有样。
她眯了眯眼,心想男人原来是能烧火煮饭的。
锦娘也没走开,她跟着进了灶房,先是倒了碗凉茶给宋毅:“大哥,先喝口茶解解渴。”
宋毅正忙活着,两手上都有东西,他正要放下右手上的火钳,锦娘已经蹲下来,然后把碗凑到了他嘴边:“我喂你。”
宋毅又愣了。
这,不太好吧。
弟妹总是这样,搞得他很不好意思。
他眼光一扫,屋外没人。既然没人看见,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宋毅微微凑近,将唇碰到了碗边,锦娘抬手,喂宋毅喝水。
咕咚咕咚,一碗凉茶水几息就被喝光了。
喝完水,宋毅意犹未尽,这就没了啊。
锦娘瞧见了忍不住问:“好喝吗?”
“好喝。”他不假思索道。
锦娘笑了:“那我再去倒一碗。”
于是锦娘又去倒了碗茶水喂给宋毅喝。
“今晚莴苣和鸡蛋韭菜饼,我再去外头买碗卤肉回来。”锦娘把食材准备好,便出门了。
宋毅回来了,自然要多加菜。
锦娘买了一只卤鸭,她提着竹篮往回走的时候,发现天暗了。
锦娘抬头一看,发现天上竟然聚拢了几片乌云,锦娘心喜,要下雨了吗?好事啊。
每一次下雨,她都能抓紧宋毅一点。
这是老天都在帮她呢。
果然,等三人用过饭,便下起了雨。这雨不算大,且夏日傍晚,时常会有阵雨,过了这阵子雨就会停。
但锦娘依旧开口挽留:“大哥你瞧,下雨了。你回去多有不便,不如今夜就留下吧?”
留下?
宋毅心知肚明。一会儿雨就停了,他回去衙门没有什么不方便,反而是留在这里有些不方便。
尽管这样,宋毅还是鬼使神差的点了头:“行,那我就留下吧。”
“嗯,那间屋子一直给你留着,都不用怎么收拾。”
锦娘说着走去打开那房间的门:“昨日我还把被褥拿出来晒了,又铺了一床草席,睡着应该凉快。”
宋毅耳根又开始慢慢发热了。弟妹好细心,还准备了草席。
锦娘又说:“还有木盆布巾牙刷子,我放桌上了,都是新的。也不知还缺不缺其他的事物,你虽然只偶尔来住一次,但也不能太随意。”
“不缺,很好。”宋毅立即道。这些年他漂泊在外,日子都是马马虎虎凑合着过,他睡过山洞、住过马棚,再差的环境,他也能坦然接受。
可弟妹却把他放在心上,事事都记着,样样为他操持。
原来,被一个女人惦记着,是这么的好啊。
宋毅心中说不出的舒坦畅快。要不是不合时宜,他真想将弟妹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是梦里那样。
“那你进去歇着,我去把碗筷收拾了。”
宋毅立即道:“我去,你歇着。”宋毅说罢就把桌上的碗筷一收,端去厨房了。
小宝则帮忙收拾桌椅,把桌椅搬到屋里,免得被雨水泡坏。
反而是锦娘闲着没事做了。忙碌惯了的锦娘一阵错愕。隔着雨幕,她瞧见了在灶房忙碌的宋毅,回头又看到正在屋内摆放桌椅的小宝,脸上绽出笑容。
她一直觉得自己命不好。
被父母卖,被嫁给一个赌鬼。
可如今看来,她的命好像挺好的。
雨很快就停了。但宋毅没走。
家里只有两间厢房,一间灶房,再无其他多余的房间,于是平日沐浴,也是在灶房内。
锦娘先自己洗了,再给小宝洗。小宝每日跟着一群孩子上蹿下跳,一身汗半身泥,锦娘可不敢用她用过的洗澡水。
而小宝呢,不但不嫌弃锦娘用过的洗澡水,还觉得阿娘用过的水是香的,给她重新打水洗,她还不高兴。
母女两个洗好后,锦娘领着小宝回房,她哼着童谣,哄着小宝睡觉。
眼看小宝闭上了眼,锦娘悄悄起身穿鞋,打算去隔壁屋。
不料锦娘刚走一步,后头小宝就出声了:“阿娘,你去哪里呢?”
“……没去哪儿。”锦娘扯谎。
小宝有点不高兴:“你是不是大伯父那边?大伯父那么大了,还要人哄着睡觉吗?”
其实上回娘偷偷去大伯父屋里她知道的。阿娘去大伯父那里好久才回来。
“……我没有要去你大伯父那边。来来,我们睡觉。”锦娘被小宝抓包,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又走回来,脱了鞋上床。
“阿娘,我还要听你哼歌。”
“行。”
锦娘又哼了一曲,但小宝还没睡觉,她紧紧抓着锦娘的手:“阿娘,你最喜欢的人是小宝,对不对?”
锦娘立即道:“当然。”
小宝高兴了,往锦娘怀里滚:“阿娘最好了,小宝最喜欢的人也是阿娘。”
“这样很热啊。”怀里有一个小宝,就像贴着一只火炉,锦娘额头的上都是汗:“小宝,床很大,你过去点睡。”
“不,我就是要贴着阿娘睡。”小宝紧紧抱着阿娘。
“……”
隔壁的宋毅一直在等锦娘。
他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双布鞋,反复摩挲着。这布鞋放在床上,又是他的尺寸,显然是锦娘给他做的。
锦娘对他真好。
她今夜会过来吧?就像上次那样。
一会儿锦娘过来了,他便把这只珍珠簪送给她。
宋毅一手拿着麻布鞋,一手拿着珍珠簪,嘴角挂着笑,静候佳人。
然而……
一夜空等。
转眼天亮了。宋毅靠在床边睡着了,听到院外有动静,宋毅睁开眼,瞧见桌上燃尽的蜡烛,窗户外的天光,宋毅这才意识到,一夜已经过去。
“……”弟妹怎么没来呢?
宋毅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在想什么呢?
他怎么会有这么卑鄙的想法?
他怎么能幻想着弟妹半夜来幽会?
虽然他们之间已经互明心意,但两人毕竟婚嫁未成,弟妹当然不会来了。
宋毅推门出去,见锦娘正在院子摘蒜叶。菜地里的韭菜、大蒜、青葱长势喜人,小宝把它们照顾得很好。锦娘一身青碧衣裳,站在绿油油的菜地间,清新动人。
院子里,两只小鸡叽叽个不停,为这幅景色添上活泼气息。
宋毅顿时心情舒畅,不在苦恼昨夜弟妹没来见他的事情了。
锦娘听见动静转身:“大哥,你醒了呀。”
锦娘多少是有些惋惜的,她本打算昨晚去和大伯哥说几句贴己话……哪里想到却被小宝拖住了。
宋毅嗯了一声:“早上煮什么,我帮你。”
“不用了,我做个面片汤,不麻烦,大哥要是有时间,帮我去挑两桶水吧。”
宋毅提着水桶就出门了。
锦娘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枕头下压着一只珍珠簪。
锦娘把珍珠簪握在手里仔细摩挲着,嘴角扬起:这个假正经,还算会疼人。
宋毅用过了早饭,才去街道司。
到了公房,众人早已用过早饭,身上有要紧差事的,用过饭就出去了,公房里只有两三人。
万柳正要出门,见宋毅进来,立即凑了过去低声:“昨晚去了田娘子那里吧?”
宋毅没吭声。
不吭声就是默认。
而宋毅这次和以前不一样,若是以前听他这么说,宋毅定然要为自己和弟妹的清白辩护上两句,但是今日他一声不吭。
事出反常,必然有鬼。
万柳懂了。他一低头,就看到宋毅脚上穿了一双石青色的新布鞋。哪里来的新布鞋?总不会是宋毅自己去买的吧?
“哟,新鞋啊。真好。”万柳啧了一声。
宋毅有点得意,又有点窘迫。毕竟他和弟妹这事儿还没有说开,于是宋毅一脸严肃道:“最近天气炎热,街上尘土飞扬,万柳,你要是没事做,带两个兄弟去洒道吧。”
“啊?”
干嘛指派他去做这个,太缺德了吧。
……
这日休沐,宋毅如约去谢之誉家喝酒。谢之誉祖上曾任过四品朝官,这些年他家虽然没落了,但勉强也称得上是世禄之家。
宋毅特意去茶馆挑了一块好茶上门。
到了谢宅,谢之誉邀他去书房下棋,他知道宋毅闲暇时喜欢琢磨这黑白之术,从前他和宋毅也对弈过。
“上次手谈已是大半年前了吧,那时你我不相上下,今日你我再比试比试。”
两人一连三局,谢之誉赢了一局输了两局。谢之誉不甘心:“继续。”
两人刚收整好棋盘,有人在外叩门:“表哥,我能进来吗?”是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自然是谢之誉的表妹。
宋毅想到之前的事情,不由得看了谢之誉一眼。
而谢之誉也冲着宋毅一笑,然后对门外朗声道:“阿桃表妹进来吧。”
随后,一紫裙女子端着一食案进来。食案上是一盘切好的蜜瓜。
阿桃将食案放在桌边,这才对谢之誉、宋毅分别一礼:“打扰了,今日天热,这冰镇蜜瓜解暑爽口,姨母让我送来一些。”
宋毅连忙起身还礼。
谢之誉拉着宋毅道:“不要这么拘谨,你我是故交,你在我家算不得外人。这是我的表妹阿桃。阿桃,这是宋毅,和我是同僚。”
阿桃便落落大方的喊了一声“宋大哥”。
宋毅坐立不安,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小姐有礼。”
谢之誉又招呼阿桃:“阿桃,我记得你棋艺不错,我刚才输给了宋毅,你来帮我掰回一城。”
阿桃却不上前:“表哥,这样不好吧。下棋哪有二对一的,这不是欺负人吗?”
“我只让你帮我参考参考,这也算欺负人?宋毅,我欺负你了吗?”
“……”宋毅头疼。看来今日谢之誉邀他喝酒没那么简单。他不管怎么回答,谢之誉都有应对之法吧。
果然,见宋毅不吭声,谢之誉哈哈笑:“行,我不欺负人。这样表妹,你替我下一局。”
阿桃并不推辞:“那好,我就替表哥一局。”
很快,宋毅便胜券在握。谢之誉在旁边瞧着叹气:“宋毅你也真是的,和姑娘家下棋,也不让让人家?”
宋毅淡淡道:“我从不让人。”
阿桃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她笑着道:“表哥,观棋不语。而且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假的就没意思了。”
谢之誉摇头:“行行行,你们两人一个半点不让,一个甘之如饴,是我多事。”
很快,阿桃就输了。
阿桃察言观色,见宋毅并没有想要和她再下一局的意思,便起身告辞:“蜜瓜我送到了,我得回去跟姨母复命了。表哥,宋大哥,我先走了。”
等阿桃一走,谢之誉便问:“如何,我表妹性情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