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穆柯虽然受了创,但没有伤及根本,养伤的养伤,重建的重建。令人毫不怀疑不久之后的欣欣向荣。
秦山爷已经入葬了,他是在中元夜的时候寿终正寝的,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应该是孟往。
大长老向大祝巫翎玉下达了审判令。而翎玉接受了审判,自请辞去大祝巫位,退位让贤——
她站在审判堂正中央,没有戴大祝巫象征的五彩片羽,也没有描上眉心的朱砂纹:“翎玉无德无能,违背道规,与鬼为伍,酿成大祸,不堪大祝巫位。”
月余川和孟往坐在角落的位置旁听。
全因为爱了不该爱的人,添了许多辛酸泪。人与人相恋尚且磕磕绊绊,难料始终,更何况人与鬼。
大长老听了翎玉的自陈,却是摇摇头:“翎玉,你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又叹息:“感情的事不怪你,你没有错。”
翎玉抬眸,眸光微闪。
“你错在瞒了大家这么多年,唯独苦了自己。”她取过五彩片羽,走下台阶,给翎玉重新插在头发上,郑重道,“你还是巫穆柯的大祝巫。”
她低估了族人的宽容和善良,他们没有纠结翎凌的鬼子身份,没有责怪她的过往。如果早一点说出口,不用自己独自苦苦支撑,或许会好很多。
“大长老……”落下一滴清泪,她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对不起。”
“傻丫头……对不起。”
翎玉的两难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依翎玉的处境,纠结的太多,牵绊得太广,故而翎玉不得不考虑得复杂些。但她跟翎玉不一样,巫穆柯的大长老若真要从族人和翎凌之间做个选择,答案必定是前者。
因此她要为自己在关键时刻生起过的抛弃和妥协之心感到忏悔。若非族人坚持,差点酿成大错。
翎玉想得太复杂,而她想得太简单。
这场审判是假,只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警示和勉慰全族。她审判翎玉的时候,翎玉也审判了她。
……
这个大长老有些出乎孟往的意料,不,应该说这个部族出乎了他的意料。
虽然有哀伤悲痛,但如今的结果出乎意料的完整。
“大祭司。”
他正要起身离开审判堂,大长老却好像注意到了他的意图,远隔着一段距离叫住他。
他走上前:“我已经不是大祭司了。” 他已经暴露了鬼的身份,没有必要再伪装成其他部族的大祭司了。
“无妨,既然大家都修道法,不必在意这么多。”大长老笑了笑,她极有长者的风范,既庄严又祥和,但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大祭司会跳祭舞么?”
“会,他会!”孟往还没有来得及出声,月余川却争先抢答,快步过来,指尖点了点孟往,压低声音,仿佛这样孟往就听不见似的,“他祭司门的。”
大长老以及翎玉明显眼前一亮。
“……”
孟往想否认也来不及了。
他好像猜到了大长老和翎玉的意图——翎玉伤得不轻,不能主持一个多月之后的祭礼,他们想要重新择一人来履行大祝巫的职责。
巫穆柯崇拜上古祭司门,果然翎玉下一句便是满怀期待的:“那大祭司可以替我主持深秋的祭祀礼吗?”
“不行。”孟往拒绝得干脆,“我不是巫穆柯人,又是鬼了,没有资格来祝福你们。”
“虽然是鬼,可你也是巫穆柯的恩人,为什么没有资格?”“就当我们接受上古的祝福吧!”
“对啊,大家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你们说对吧?”月余川扬了扬眉梢,把话头传递给了也来旁听的族人们。
“大祭司!大祭司!大祭司!……”众人趁机高声起哄。
……
***
“你就是想要我跳舞吧。”
“是你自己跟我说的,你会跳祭舞。”
孟往哼了一声。主持祭礼倒没什么,他熟悉得很,只是觉得不合适。大概晤虞这个身份是一个坎,让他觉得不该再去祝福世人。
“孟大人风华绝代,迷倒万千~”月余川心情大好,不遗余力地吹捧。
孟往抽了抽嘴角:“谄媚。”
……
静立在树荫之下,忽而听得院落大门开阖的声响,梁不换回过神来迎上去行了一礼,“大人。”
“哦,来了?”孟往颔首,随即进屋在书案旁坐下。
他的鬼官们现在可以随意出入巫穆柯了,没人管他。巫穆柯族人大概也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能让鬼自由通行,奇妙的。
梁不换跟进来给他呈上一本折子:“大人要的都在这里了,尸族少主言年没有尸族族长想象的那么好控制。”
他接过折子一目十行浏览完。言年这个人他曾经见过一面的,绝非泛泛之辈,也不可能甘愿任人摆布,更何况尸族族长史正寒跟言年毫无父子之情。正因为言年从小流落人间,在鬼界毫无根基,才被史正寒扶持做了尸族少主,不过是棋子罢了。
不过史正寒还是低估了言年的耐心,返回尸族的这些年已经将他打磨得深不可测,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史正寒这么急切地要控制翎凌,想要借此拿捏言年必是原因之一。
“史正寒这个老狐狸,将尸族的权柄咬得这么紧做什么,连自己的儿孙都不放过。”将折子随手扔在书案上,他翘起二郎腿,勾唇哼笑一声,“尸族长司认出了我,他若是将我在巫穆柯的消息传回去,就不好了。”
尸族长司晕倒之后就被捕获了,现在还在巫穆柯被重重禁咒囚困着。
归觅是他的软肋,若是被别人发现恐怕免不了麻烦,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归觅。他允许自己有软肋,但不允许有人动手。故而尸族长司必须封口,更何况他还夺舍过自己,让自己差点成了孤魂野鬼,凭他的睚眦必报也不能让他好过。
他跟尸族原本就算不上井水不犯河水,史正寒的行为做派他也早就看不惯。如今他还阴差阳错掺和了尸族夺鬼子一事,扰了史正寒的大计,要再跟史正寒心平气和断不可能。
“杀了他。”梁不换犀利,毫不拖泥带水。
直接杀了尸族长司就没意思了,不管是什么人什么方式,能用则用向来是他的原则。手指有规律地轻点,浅笑道:“你把他带回去暗中交给言年,就说本座有心送他一份大礼。他若是聪明,知道该怎么做。”
把长司交给他,他自会明白在巫穆柯发生的一切。言年尚是尸族的傀儡少主,被史正寒压制着,缺一个靠山,就凭着翎玉和翎凌,言年必定投靠他。长司就充当他递过去的橄榄枝好了,言年会明白他的用意。
况且跟长司有仇怨的,言年排得上头一位,他会将长司处理得很好,而自己也就不必担心从长司那里走漏什么不该走漏的消息。
史正寒这么令人讨厌,那就不要再继续占着族长的位置了,他就勉强费点心,给尸族换个血。
……
“轮回道那边如何?”
“一切安好,只有十几天前一同来了几个亡魂,竟都不愿意喝孟婆汤,也不愿意跳忘川河。闹得很凶,应该也懂些阴司之事,企图逃过轮回司守军的耳目,越过孟婆汤直接入轮回,属下只好令人强灌了。”
“嗯,你做得很好,轮回司的规矩不可废。”
……
谈完公事,梁不换便押着尸族长司返回了冥府,孟往独自沉思了片刻,随即无聊地歪着头叹了口气。
他大概就是典型的闲不住,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觉得没那么虚无,这也是做人的时候留下的后遗症,再后来化鬼时处境不好,亦是丝毫不敢松懈,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他对月余川这种浪子是既佩服又羡慕。
笔架上挂了规格不同的毛笔,从窗外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垂挂着的笔胡乱晃动,书案上摆着的书籍被翻乱了书页,哗哗作响。
干脆挑本书来看吧,他一本一本地从摞着的书里挑,大多是各家典籍。将不想看的分成一堆,有兴趣的划到另一边,等那一摞书要被挑到底的时候,忽而一本从未见过的书入目。
封面上颇有风韵地写着两字书名——莫测,听起来很高深,或许是什么自己不曾涉猎过的学问。
随即他沉下心来,正襟危坐,神情肃然地翻到扉页,但见——
卜算子七月新作《莫测》,偏执阴暗冥王×强势疯批孟婆,双强对决,爱恨交织,倾世虐恋,全城首发!
“啪”地一声,书被打在了桌上。
竟然是话本,还是这样的话本?
这显然是月余川的书,不知是什么时候落在了他这里。难怪……难怪那天月余川表现得那么异样,不停地打探他跟冥王的事。
冷哼一声,眸光斜斜瞥见书角有凹进去的痕迹,又将书拿过来翻了翻,有好几处都被折了页角。他知道有的人看书有这样的习惯,在印象深刻的地方折个小角方便以后翻阅。
缓了口气,慵懒地倚坐回去,既然你都好心折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看一下吧。
……
月余川推开门前来寻他,却见孟往懒懒翻看着一本书,便没打扰,自己另外挑了个位置坐下。
他寻思,孟往虽然是祭司门的,但毕竟不是大祭司。应该是在看一些有关祭祀事宜的书籍吧,补一些大祭司的细则。孟往对主持祭礼有些排斥,算得上是被赶鸭子上架,纵使不愿意,但还是这么尽心尽力地做事,刻苦严谨又博大,他不由得在心里给孟往竖了个大拇指。
孟往抬眸瞄了他一眼,他专挑被月余川折过的地方看,不愧是让堂堂月老都印象深刻的内容,不可谓不刺激。
随口一问:“你觉得我跟冥王怎么样?”
“嗯?你们不是有过节吗?”月余川微讶,孟往怎么突然这么问?
“是有,我跟他曾经是敌人,但现在还不是照样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谈话。”
“哦,我不太了解冥王,凭感觉,他太疯了。”他撇撇嘴,要是不疯,也想不出把他扣下来给孟往当男宠这样的狗建议。
“他疯,难道我就不了么?”
“……你也疯。”
孟往对别人对自己都狠,又工于心计,神秘野性,这种人很难压得住。这么一看,跟冥王竟算得上同道中人,相互牵制。
“但你有原则的。”
“哦,怎么说?”
“有所为有所不为,轮回司主事这个位置,本就至关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掌管轮回这么多年,三界六道几乎没有出过差错,必不止是因为强大。”
轮回道事关复杂,通过轮回司来评价孟往为人的也有很多。比如任何亡魂都逃不过孟婆汤,为此不知有多少心愿未了的亡魂苦苦哀求他,无一不落个被强行灌下去的结果。
冷漠绝情,薄凉难当。
就因为这一条规矩,便落了个这样的名声。这样的事数不胜数。
孟往笑了笑,月余川倒不同寻常,根据自己稳坐轮回司就断定有原则,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么简单吗?
“那你知不知道,”他暂且停下看话本,抬眸无波,“有多少人觊觎着轮回司主事的位置,不过是迫于威势才不得不服从于我。这个位置,不是我也一样可以。”
月余川想了想,正色道: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亦不知其内。位高权重从来不轻松,他们觊觎你手中权柄,谁又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要付出什么承担什么。有关轮回司和你的说辞不一,皆为外人据一己之见而论,不足听信。
况且我听闻轮回道势千钧,稍有不慎就有榨耗生息魄散魂飞的危险,非极擅阴阳者不可为。轮回司主事的位置不是谁都当得起,孟大人就不必自谦了。”
很中肯的,月余川竟比许多冥府之人都更懂轮回司。他虽然玩世不恭不拘礼法,但骨子里的涵养却是正人君子的,皎皎如月。
既然世事纷乱不清,更不可妄断是非。
因此对许多事都少了偏见,也包括对他。
他不一定理解轮回司到底有着怎样的守望,怎样的道理,但至少不会在这个本就是非不断的话题上添火加碳,不会隔着一层纱看事情。
在这一点上孟往毫不吝惜对他的赞美,这样的修养令人折服,有所为有所不为,同样适用于他。
难得有这么顺心的评价,孟往再琢磨了一遍,又开始翻阅。
……
孟往提起冥王,月余川这才想起自己的话本落在这里了,还是应该拿走的,让孟往瞧见了不好。
他起身到书案边收拾那一堆书,孟往瞄了过来,他不紧不慢:“没事,你看你的,我也找本书瞧瞧。”
“嗯。”
从上到下一本一本翻了个遍,偏没找着,拿目光四处搜寻了一番,好像只有这里有书,应该是在这里的,便又从头开始翻。
“怎么了,这么多书一本都瞧不上?你找什么,需要我帮你吗?”孟往不怀好意,也不看话本了,就坐在一边翘着二郎腿看他翻。
“哦,不用,我只是有点选择困难,容我再考虑考虑看哪本。”又翻完了一遍,还是没找着,感到不对,他顺势瞥了一眼孟往手里的书,翻开的那一页显然有折痕。
孟往也有折书的习惯吗?孟往时常看书,但他记得没有。
所以!?
孟往旁若无人地开始念书:“红衣白雪三尺剑,一剑愁杀红尘怨……再相见,一个阶下囚,沾满血污。另一个高高在上,睥睨中又含着无尽嘲讽。冥王缓步下高台,手执长剑,剑尖挑起她的下巴——”
他一下闪过来要抢,孟往撑住扶手翻了出去,没让他得手。随即晃了晃手中的话本,谑道:“小神仙,涉猎广泛啊,看这么多有关我的话本,是在研究什么?”
月余川心虚地笑了笑,一时语塞,其实看个话本原本是没有什么的,但有关孟婆的话本就不一样了,代入感很强。
见他不吭声,孟往把他拉到椅子旁边,按着他坐好,又把话本塞给他,自己坐到另一边。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我看这故事写得甚好,不如一起分享分享,将你折过的地方都念一遍?”
“那……”月余川眨了眨美目,露出一个无辜又纯良的表情,企图逃脱孟往的责罚,“那种桥段也要念吗?”
“你自己折的,为什么不念?”
“……”
他懂了,孟往就是专门来制他的。
不过……哼,跟堂堂月老比风月,不自量力,念就念,谁怕谁!我敢念,你敢听吗!
于是乎,一仙一鬼一个念一个听,一个声情并茂一个稳如泰山,一个面不改色一个面无表情。
趁着翻页的空隙,月余川抬眸悄悄瞄了孟往一眼,暗自琢磨:“这都没反应?碰上对手了,他好像很会的样子。”
孟往盯着他,暗忖:“不愧是月老,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精于此道。”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咳我也不知道话本里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