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璋一直没睡着，他这几天经潜渊悉心调养，伤势恢复了大半，下床行走完全无碍。但他贪图自家师兄这份久违的关怀，不大愿意好起来，没伤没病也要成心哼两声，好赖在潜渊这里不走。

今天一整个下午，潜渊都不在，他闷在房里快长毛了。因此潜渊一跨进院门，他立马支棱耳朵探听起外面的动静。

他经脉中那个旧创是小时候练功不慎造成的，有一回潜渊不知情给他吃了蘋谷，结果呕血不止，要不是请来嵇先生，差点就要了他一条小命。晗璋从来不是娇气的人，练功不管不顾，受了伤只要是潜渊给的药，他一向拿过来就吃。在潜渊医术尚不精湛的年月，他也吃过不少苦头，尤以蘋谷那次为最。

晗璋原本一派喜滋滋的品咂师兄对他这番细心体贴，可是突然那笑容便凝固住了——那是极早前的事情，之后潜渊被吓怕了，开始精研所有晗璋碰不得的药物……这样一想……自己这次受伤，失忆的潜渊竟然一次都没用错过药！

要是晗璋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或者，你怎么会记得这件事？潜渊大概还有办法糊弄过去。但他突如其来以一句笃定的口吻质问：“你都想起来了！”

瞬间把潜渊问个措手不及，来不及遮掩的神情迅速露出晗璋熟悉的底色来，一目了然，晗璋心里咯噔一下：他全想起来了。

潜渊记忆恢复这件事，还得从上次晗璋受天劫说起。

晗璋接到诸神传音，得知天劫提前，他一开始并未把此事告诉潜渊。到了那一日，他托词要去找不易，便独自上了太岳境后峰顶的静思林。

那几天，正赶上潜渊饱受梦境困扰，晚间入睡，时不时会看到一些他没去过的地方，见一些他不认识的人。当然梦里出现最多的还是晗璋，不过那个晗璋似乎同他认识的这个不大一样，脾气暴躁，刻薄跋扈，浑身戾气十足。有一回潜渊梦见他一身白衣染血，亲手斩杀了十万人命。还有一回……潜渊居然梦到晗璋在一座静谧的竹舍前，亲了他。

把潜渊瞬间吓醒，出一身冷汗之后，梦里的情形也叫他忘了七七八八。接连好几天都是如此，叫潜渊白日里也精神欠佳。故而，晗璋说要出去，他也没有多想，等山居里静下来，他正好可以打坐养神。

可那天晗璋走了好一阵，潜渊运功走完一个小周天，睁开眼还没见他回来，潜渊不由疑惑，因为素日里晗璋从不会把他一个人扔下太久。就这时，不易找来了。潜渊这才知道晗璋并未去不易那里。

天劫降临，导致太岳镜左近五行生变，异象迭出。修行之人对此感应灵敏，潜渊和不易当即循迹赶到了静思林。

正好叫他们看到晗璋坐在绝壁之巅，被六道天雷劈中。天雷先在他的皮肉筋骨上滚了个遍，又把他的经脉元神洗劫个彻底，晗璋那一身白衣已跟碎布差不多少，糊烂得像焦炭。，可他仍旧双目紧闭，嘴角沁着缕血迹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

紧接着，新一轮天雷又蓄势完毕，惨白的光芒照出晗璋锐利的五官如同冷玉，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就接二连三正中晗璋头顶。

那一瞬间，潜渊呆了。

胸口仿若被人擂了一记重锤，他不明白那股难以言喻的绞痛从何而来。只觉得那雷劈在晗璋身上，他自己却跟着疼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浑身僵冷，双手发抖。

天劫取阴爻之数，六道为一劫。晗璋已挨了两劫，剩下最后一道，也是最厉害一劫。天空凄厉的电光与震耳欲聋的轰鸣齐发，眼看着那雷声就要落下，潜渊一下慌了，几乎想也没想就纵身扑过去。

在天雷落下的前一瞬，让他将晗璋拉进了怀里，天雷无眼，立时劈在潜渊背心上，把他砸得向前一扑，呕出口鲜血来。

与此同时，他的灵台玄关像绝提的洪水，无数光影交叠的画面一齐涌出，潜渊眼前花白成一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前尘往事，便尽皆回来了。

数十年的过往一股脑涌入了潜渊识海中，险些将他砸晕在当场。潜渊眼花缭乱，双耳嗡鸣，只有双臂无意识的紧紧搂住了晗璋。好半天方渐渐开始恢复，就看到晗璋在对他说什么，他当然全然没有听清。

眼前的晗璋，与尘封在记忆中的那个师弟两道人影交叠，令潜渊陌生又熟悉。之前堵在他心口里那些来由不明的错杂五味，好像终于有了着落，速记油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失而复得之感，他像个落水的人抓住浮木，紧紧握住晗璋的肩膀，说不出话来。

潜渊自复生之后，元神与九幽神脉相承，能动用三界一切玄阴之气为己所用，那道天雷，天地煞气自行帮他抵消掉一半，所以他并不要紧。只是被突然涌出的记忆搅乱了识海，迟迟反应不过来而已。

过了好几天，潜渊终于自行捋清楚来龙去脉，将冗长的记忆重新刻入被涤荡一新的脑海。可是，难题也来了，他有点不知该怎么对晗璋坦承这件事。

晗璋眼下对他要多耐心有多耐心，要多乖顺有多乖顺，可这些温情的前提是潜渊失掉了记忆。一旦令他知道，自己全想起来了，从前那个坏脾气又难缠的麻烦师弟只怕也会随之而来。潜渊尚且有很多事情没想好要怎么解释，不说别的，单是把晗璋困在三重梦境这一桩，他若追究起来，就够潜渊棘手得了。

故此才一拖再拖，潜渊本打算装作一点点记起，天长日久，没准糊弄过去就完了。不料今日关心则乱，不小心露出马脚。前有三重梦境之事，今又多了蓄意隐瞒之嫌，二罪并处，难怪晗璋脸色不好看了。

“那……晗璋，你听我……”

晗璋冷冷的打断：“什么时候的事？”

潜渊老实坦白；“上次你受天劫的时候。”

晗璋立马火了，一步从门里跨出来：“这么久了，你为什么都不说！”

潜渊语塞。

晗璋咬牙道：“从前就是这样，你一声不响的把我撇下，去重塑什么鬼九幽！现在回来了还不肯告诉我！在你眼里，我是傻子对吧！我的担心，我的难过全都无关紧要是吗！如果我今天不发现，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潜渊一字一句也回答不上，不易见状早悄无声息的挪到院门口，跨过门槛后飞快的躲了。

晗璋：“师兄你觉得好玩吗？看我被愚弄在股掌之间，特别有意思吧！高兴你就哄两下，不高兴就撒手丢开，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潜渊想要心平气和的安抚两句：“你先别大呼小叫，这其中真的……”

但晗璋根本不容他把话说完，吼道：“真的什么！！我真的傻，真的好骗！”

那些费劲心力带他回来，守着他盼着他一点一点想起来的日子有多辛酸，眼下晗璋就有多愤怒。这段时间他几乎把上辈子积攒的和下辈子预支的耐心都用在了这个人身上，可看看这人是怎么他的！

但听“砰”一声，晗璋盛怒之下，摔门而去。

一连数日，晗璋踪迹全无。潜渊上上下下把轮回宗翻了个遍，晗璋就是躲着不见。一时半会找不着，潜渊只好不找了。反正时间还长，等他气消了，慢慢哄回来就好了。

哪知他刚停下寻人，这天不易就凑过来问：“师兄，你怎么不去找晗璋师兄了？”

潜渊：“他不愿意见我，让他多几天，等心情好点了，我再去找他。”

“我猜他不是不愿意见你，大概是盼你着急上火。你之前被拖入虚空之境，他伤心难过成那个样子，眼下定然也想惹你为他急一急。”

潜渊：“你怎么知道？”

不易：“其实我见过他了，就在小天界里。”

潜渊惊奇的看了不易一眼。

不易忙道：“是他送了封传音符给我，让我去给他送吃的。师兄，要是你现在去，应该就能看见他。”

潜渊：“去了也是惹他发脾气，不如再等两日，或许他就自己出来了。”

不易：“可我怎么觉得晗璋师兄的意思，分明是想你去找他啊！他都辟谷多少年了，还用得着我去送吃的？”

潜渊：“……”

你瞧，连这头鹿都看出来了。

潜渊虽然嘴上说不去找，但当日午后，还是亲自进了小天界。

位于轮回宗核心处的天地人小三界，是整个太岳境灵韵气脉最复杂的地方。一把九微火，把整个太岳境气脉烧断，眼下经晗璋之手，磕磕绊绊尚且复原不到五成。小三界更是差得还远，小地界支离破败，小人界精气不存，唯独小天界，因为是处幻镜，勉强撑着几缕灵息未散。

潜渊进到里面，周遭情景已与他上次来时大相径庭。从前那些炫彩迷离的琉璃罩已经荡然无存，空荡荡的幻界内，几乎花白一片，紊乱的轻雾四下弥漫缭绕，偶尔能见到几扇孤零零的门，也已形同虚设。

人走在期间，但觉空旷极了。

就在如此宽敞明亮空地上，潜渊面前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座半人多高的石墩，墩上架着一面光滑的水镜。

潜渊走进，水镜里荡出波纹，待波纹散开后，晗璋的面孔出现在其中。

“师兄。”

潜渊一愣。

“我走了，师兄。”水镜里的晗璋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能看出背后是一片枯败的山林。他端着一脸冷漠，穿过水镜望着潜渊。

“我让不易把你引到这里，好发现我给你留的口信。我此刻人已经不在太岳镜上了。因为我与诸神有约在先，我要以自身灵基去重整九州山河。之前担心你，才迟迟逗留轮回宗。如今你都好了，记忆也恢复了，我就没有理由再拖延，从今以后，咱们各走各的吧。”

“晗璋……”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这几天想得很清楚。师兄，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对不对？你当初之所以擅自决定去重塑九幽，是因为在你心里我没那么重要。太平无事时，你不介意陪我风花雪月，可一旦九幽三界出现存亡之危，我理所当然的就会被扔到第二位。你不需要我陪你生死患难，不需要同我商议你的一切决定，我只要安安静静接受你的安排就好了，是不是？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意义？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你又会为了什么事抛下我。如果这样，不如到底为止吧。”

晗璋低头半晌，又问道：“师兄你跟我说实话，当初答应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为看我太孤单可怜，所以在同情我？你根本没有付诸真情，所以才把我丢得毫不犹豫，不担心我难不难过，不考虑这世上没你我还能不能活，所以能走得那样决绝。我说的对吗？”

潜渊没说话。

晗璋却在等着他回答，等了半晌，仍不见潜渊反应。他难掩满脸失望，很快就转身慢慢走出了水镜。

对面那道身影一点点变小，直至全然消失不见。潜渊原地站了片刻，叹一口气，抬手挥动。那石墩和水镜竟突然从中劈裂，眼前景象仿佛一张画纸被撕开。

而藏在这幅画的背面，潜渊不出意外的看到了晗璋站在不远处。

眼见亲手布置的幻镜被戳破，晗璋更是气不平，鼻翼猛地煽动几下，横眉瞪着他师兄。

潜渊：“别闹了，跟我回去吧。”

晗璋一扭头：“你就连两句糊弄我的好话都说不出来吗！”

潜渊朝他走过去：“我不会再糊弄你了，现在有几句真话，你想听吗？”

晗璋目光显得无动于衷，唯独眼珠儿不自觉的朝潜渊瞥了瞥。

只听潜渊道：“我决定去重塑九幽，不是因为你不重要。当日檀繇对我说，如果九幽厄运不解，三界也会受到株连，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提前没和你商议，是我的不对。不过那三重梦境，并不是为了拖住你，那里面是我想弥补给你的余生，是想帮你完成所有期待却未能达成的愿望。”

晗璋：“谁稀罕那样虚假的弥补！你明知道我宁愿和你一起死。”

潜渊微笑：“是啊，我现在知道不对了。好在如今一切都已转危为安，再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晗璋怒道：“你还想怎么弥补？恢复了记忆却骗我说没有，明明都记得还装傻，还……还把我往外撵！你知道这段时间我守在你房门外喝了多少露水？”

“是我不好。”

潜渊这样一副任由发作的样子，令晗璋反而哑火。

“其实我很后悔，那日在九幽看到你出现，我就后悔了，但人在九重玄阴阵中，已容不得我回头。”

潜渊趁机试探着去牵他的手，晗璋虽看似火气十足，却终究没躲。潜渊得以靠近几步，把人拢入到怀里，低声告饶：“明知道我不擅长拿甜言蜜语哄人，别难为我了好不好？”

晗璋脾气发完，委屈跟着来了：“你少来，上回就是这么被你糊弄到三重梦境里去的！你知不知道我睁开眼睛看不见你，是什么心情？我眼睁睁看着你形神俱灭，又是什么心情！你……这件事我能恨你一辈子！”

晗璋嘴上说着恨，手却已经不由自主的回抱住了潜渊。

惹得潜渊心头酸软难抑，侧过头在晗璋脸颊上亲了亲：“我有东西要给你。”

潜渊一手握住晗璋的手腕，另一手掐出一道古怪的手诀，在他二人腕间一点。虽然尚在口角中，但晗璋下意识中还是不会对他师兄设防，一缕蛛丝般的真元畅通无阻的被抽出，另一缕也自潜渊腕间冒头。两缕真元当空缠绕，打出了一个繁复而漂亮的络子，随即那络子一分为二，回归到二人的手腕，隐没下去。只是他俩手腕内关穴上，分别被烙下一个连环印记。

晗璋摸了摸，不痛不痒，也察觉不出异样，便问：“这是什么？”

“这个术法叫做连环。你和九天诸神签下契约，以灵基重塑九州，还要每一百年受一次天劫。待天劫受满，灵基耗光之日，九州气象自成，你也会形神俱灭吧？有这道连环之术在，你的天劫我帮你担一半，你的灵基我陪你同损，你形神俱灭，我也跟着身死魂消。这一辈子，咱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再也不丢下你。这样行吗？”

晗璋瞳仁震动，死死盯着潜渊：“这是你说的。”

潜渊点了点头。

晗璋突然朝潜渊扑上去，潜渊被他撞得站立不稳刚想向后退，又叫他揽着腰给扯了回来，下一秒就被晗璋吻住说不出话了。

洪荒千百万年，九州三界无边，可是有的时候，人心欲望要比这些还广还长。晗璋以前也觉得他在潜渊这里，永远不会知足。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想明白了，成什么大道，要什么飞升，求什么天长地久，分明这样一个承诺，就能满足他毕生所求，哪怕将来千劫百难，灰飞烟灭，他也甘之如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