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奔车里空调温度低得丧心病狂。作为活在夏天的正常人类，只穿短袖短裤的谢予乐刚坐稳，就被冷气当头猛吹，打了个寒颤，裸露在外的皮肤肉眼可见地立起鸡皮疙瘩。

经纪人嫌弃地看他一眼，摇摇头，“啧。”伸手在前座中控台按了几下，原本冷飕飕的空调风随之和缓不少，又顺手把放在副驾驶位的西装外套扔给谢予乐，金口吐出俩字儿：“披上。”

虽说老祖宗讲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谢予乐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确实冷得厉害——他高且瘦，锁骨深得能养鱼，手腕伸出来，瘦骨伶仃，细弱得以为这人生在灾荒年间。上镜当然好看，眉目深深，面容清俊。但众所周知体脂率低的人往往不抗冻——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缩进外套里，脸颊蹭过柔滑轻薄的精纺羊毛面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木质冷香擦进鼻端，年轻人不自觉深嗅，反应过来顿觉自己像个变态。自我唾弃一秒，赶紧端正坐好，清清嗓子，不大自在地咕哝：“谢谢齐哥。”

安君齐斜睨他，英俊得能去当明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嗤笑了事，懒得跟不懂事的菜鸟计较。自顾自弯腰在脚边的袋子里翻了翻，塑料袋子沙沙作响，找好东西，坐直放下扶手箱，他把面包牛奶放上：“先吃点东西垫垫。”

看谢予乐傻在那儿没动，又不耐烦催：“怕有毒啊？”语气缓和些：“时间紧，你赶紧吃了，下午还得去片场。”经纪人说：“我送你去。”

有些人吃软不吃硬，也或者愤怒值被冷气降温，脑子恢复正常工作状态。安君齐放低姿态，化身披上羊皮的狼，谢予乐倒觉得很不好意思，年轻人干咳两声，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颇不自在：“不用。”声音太低，怕对方听不见，赶紧又大声讲：“不用！”

安君齐那眼神跟看傻子似地，“我没聋。”

“反正我一会儿自己去。”年轻人简直无法直视自己的蠢样子，只好强行失忆，以免刺激过大。所幸此人历经江湖风浪，心里翻江倒海脚指头差点抠穿地球，面上丝毫不显，脸色一整，方才那点儿稚嫩青涩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真不用。”安君齐眼里，谢予乐实在是态度诚恳妥帖，“我这么个小演员，太扎眼了，不好。”说完下意识弯弯嘴角，笑得自然大方，谁也看不出几分钟前脸色冷得冻死人。

“顺便捎你，有什么大不了？你好歹是风华的人，我亲自带的艺人，这么点待遇，受得起。”经纪人眯眯眼睛，跟聊天似地不经意问：“不过这大上午的，你昨晚刚大夜，不呆房间里休息，上哪儿去啊？”

“王庄。”谢予乐大大方方说，“想去吃饭。”

“白天王庄有什么可吃的？”安君齐观察年轻人——他入行十几年，带了不知道多少艺人，但谢予乐这种的，或者说，谢予乐这个人，还是少见——经纪人反应极快，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给你改日程了？”

一时间谢予乐不知道是赞美安君齐脑子好用，还是惊叹这人大脑细胞居然还没被名利场上的灯红酒绿彻底同化——“对。”沉默几秒钟之后，年轻人给了经纪人肯定的答案。

车厢里没人说话。

经纪人脸色淡定地拿手机打给助理：“马上过来开车，”回头问谢予乐：“现在几点？”

谢予乐有点懵，下意识回答：“九点半。”

“那来得及。”安君齐点点头，对电话那头的郑岩吩咐：“十点前到王庄的老周家。”说完挂电话，全程平静到冷淡。

路上给谢予乐解释：“老周家是王庄很出名的一家店，老板也是圈里人，他家二十四小时营业，东西干净，也没什么乱人。”瞥了还满脸懵的谢予乐一眼，“你以后外食给剧组打招呼，就说直接去老周家，剧组会批条子放人。”

“那今天怎么……”

“就你俩那细胳膊细腿儿，胆儿够肥，跑去找黑车司机……”安君齐教训起人从来不客气，“你知道那谁么就敢随便乱上车？真不怕人把你拉去卖了。”

谢予乐胆大包天瞪经纪人，满脸不服气：“我好歹二十六的大男人——”尾音在经纪人的冷笑里不知不觉弱下去。

“基地离王庄开车都得二十分钟，他讹你，这钱你给还是不给？给你扔半道上，丢野地里你就找地儿哭去吧！”看谢予乐满脸“还可以这样”不可置信的费解表情，饶是腹黑如安君齐，也忍不住问他：“你搁世外桃源长大的？这点儿常识都没有？”

十六岁之前是乖学生，十六岁之后在国外彻底被经纪公司管头管脚十年的谢予乐，某个意义来说确实没什么本国当代常识。

当年在JS的宿舍，靠吃货本能无师自通绿豆发豆芽，水培生菜小葱成为练习生之光的谢予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生存的这条路上要学的还有很多。

如果可能，安君齐觉得从旁边盯过来的灼热视线能烧穿他。经纪人不得不转头看突然之间兴奋起来的菜鸟新人，“我怎么感觉你还挺开心的？”他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谢予乐，下了结论：“没错，挺开心。”男人挑挑眉，似笑非笑问他：“说出来让我和郑岩也高兴高兴？”

勉强收拢表情，依旧翘着嘴角的年轻人咳了声：“觉得遇上新的挑战，”谢予乐大大方方：“很开心。”作为强调，还煞有其事地重重点头：“人就是要勇于接受挑战。”

大奔宽敞的车厢里迎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

“你能把挑战的等级稍微提高点么？”片刻之后，安君齐哭笑不得，“坐黑车……小谢，挑战难度能高点吗？”

“比如？”小谢虚心求教。

“比如……拿到一个重要角色？”

“谢涵。”谢予乐说，“也可能还不够重要？”

“……下一部争取当个男主？”

“有难度。”谢予乐笑得乐观说得客观：“不过能不能成功一半看天意，一半的二分之一看我自己。”

安君齐问：“还剩那四分之一是什么？”

“你呀。”

年轻人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安君齐的身影：“缺了齐哥，”他笑着说出击中经纪人心脏的话：“那我也很难成功啊。”

多年以后当事人之一刻薄地评价这句话“油嘴滑舌谄媚讨好”，但意外地“听起来还不错”；另一个当事人则翻着白眼，“是是是，”他一边看手里的剧本一边敷衍，“那可不？谁让你英俊潇洒帅得惨绝人寰。”

“你看我这么喜欢你。”

经纪人怔怔。嘴角勾了勾，随即露出微妙的，介于感动和讽刺之间的奇怪笑容。他伸手——年轻人眼前闪过白金腕表的灰色表盘，然后谢予乐觉得脑袋上被重重按了一下。

不是温情的抚摸，也不是矜持的触碰，而是更直接，更有力量，带着年长的男性对年轻男孩的期许和鼓励。

“好啊，”略带笑意和感慨的声音飘过来，安君齐意味深长地说：“那我得努力，让咱们乐乐早点儿，”他瞥了谢予乐一眼，眼神戏谑：“挑战更高，更快，更强。”

微妙的气氛被这句话扫得干干净净。顺便还戳中了谢予乐奇怪的笑点，让他笑得在座位里缩成一团，最后倒霉地被口水呛到，“咳咳咳咳”半天，满脸通红地抬头，接过满脸看好戏的安君齐大发慈悲递给他的一瓶水。

咕嘟咕嘟灌了半瓶水下去，谢予乐重重地喘了口气，哑着声音说：“谢了，齐哥。”

“我怕你一口气上不来撅过去。”安君齐侧头审视般端详年轻人片刻，“还行，看来问题不大。”

大男孩眼神明亮，浑身青春气息，冒充高中生轻而易举，呲牙一乐：“肯定没问题”

经纪人和演员漫天胡扯话题越来越远的功夫，车已经稳稳停在老周家门口。郑岩扭头问老板：“齐哥，小乐，到了，这儿不好停车，你们直接去吃，还是我打包回来？”

瞥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安君齐说：“我带小乐去吃吧，”拉开车门下车。随即弯腰同助理讲：“你开车去停车场，之后，”回身问在另一侧下车的谢予乐：“下午几点开工？”

“十二点备妆。”

“现在刚十点，十一点来接人。”安君齐吩咐，又说：“你自己找地儿，吃点儿东西，打个盹。”

助理答应得干脆利落，麻溜儿地一抹方向盘，大奔丝滑地画出漂亮的弧线，片刻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虽然名字还挂个村字，实际上大半个村子和市区已经没什么两样，不过房子倒都是漂亮的仿古建筑——“那是新修的，专门批地，游客和剧组现在去新区要多些。”经纪人带着看什么都新鲜，东张西望的谢予乐往古旧的四合院里走，一边带路一边给他介绍：“不过真要想吃点儿好的，还得来老村里。”

四合院前是一条旧改的柏油路，但仅仅能容纳单车通行，连错车都难，更不用指望停车场。不仅是他们，包括其他来吃饭的客人也多是到了之后自行下车。谢予乐眼睛尖，恍惚间看到两三个熟悉的身影，他立马有点儿紧张地左右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安君齐迈过门槛，看年轻人那副样子不免想笑，冲他招招手：“不用看了。”等谢予乐过来，隐晦地低声说：“这附近挺干净的。”

谢予乐秒懂。

三进的大院子，北方常见的合院格局，前两进看着和普通餐馆没什么两样，过了垂花门，谢予乐眼前一亮，棕褐泛着温润光泽的条案上放着巴掌高的青瓷水盆，里头养着棵娇弱的碗莲，粉白的花瓣婀娜娉婷，很有几分江南的精致。

“前边儿都是客人，能进三进的都是老周的朋友。”安君齐显然对这儿很熟，低声同黑裙白衬衫的服务生讲了几句，回头看谢予乐，年轻人已经被各式雕花的廊柱吸引了注意力，恨不得趴上去，看得很着迷。

安君齐觉得很有意思。

年轻人当然很出色。但安君齐在演艺圈里混了十来年，演技好的，漂亮的，顶聪明的，不知见过多少。谢予乐不是最聪明的，不是演技最好的，也不是最漂亮的。但他的确让安君齐看不透。

“很难得都是老物件。”谢予乐直起腰，环顾房间，毫不意外地发现目之所及，屋子乃至其中所有一切都被时光涂上温润的色泽。

“很少有年轻人会喜欢这些。”安君齐端起德化瓷杯喝了口茶，单枞醇厚甜润的味道充斥喉间，他默默品了几秒，才看着年轻人接着说：“尤其是圈里的。”

谢予乐耸耸肩，“我在老房子里长大。”他无意多说，坐回餐桌边——一张老式的八仙桌，很快换了话题，明知故问：“齐哥这次是过来探班？”

“我看你在剧组呆得挺好。”经纪人意有所指，同时示意静候一边的服务员将菜单递给年轻人，“就这样。”他问谢予乐：“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挺多了，就我们俩，能吃多少。”谢予乐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东坡肉的图片上一点点挪开，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对方听：“下午还有工作。”

安君齐顺着年轻人的视线看过去，不免笑了：“老周家的东坡肉做得很不错。”突然起了几分坏心思，呷了口茶，施施然开口：“想吃就点，吃两口，碍不着什么。”

“还是算了。”谢予乐叹了口气，猛灌两杯茶水断了自己的念头：“由俭入奢易……”他感叹道：“吃太好，就该不习惯剧组的盒饭了。”

经纪人挟了口菜，慢慢吃了，放下筷子，“嗤”出气声：“这算什么？出名了，想吃什么吃什么。”他看谢予乐一眼，薄唇轻启，刻薄且优雅地开口：“你一天吃八顿白松露配鱼子酱，粉丝还要夸你会吃有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