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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此风不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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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六日,宜会亲友,忌纳婿。

尚泽世在自得斋的案桌上奋笔疾书地批完最后一份奏折时,距离端郡王的寿宴开始,只剩约摸一个半时辰。

站在近旁伺候的小房子看准时机,将一条刚热好不久的帕子,殷勤地递上前去。

“那边儿怎么样了?”尚泽世拿起帕子,一边按压着酸胀的眼睛,一边压低了声音问。

再次确认门外无人后,小房子凑近了用耳语回禀:

“药下在了糕点里,那位全吃完了,睡得雷打不动。这会儿暗卫正把人用箱子送往丞相府,估计巳时前能到。”

尽管事前做了一点心理建设,在听到小房子回禀的内容时,尚泽世依然生出了一种自己是土匪头子的感觉。

用蒙汗药把尚思晋迷晕,再把她塞进箱子里伪装成物品送出宫,这一套下来确实像极了土匪的动作。

像就像吧,尚泽世并不怎么在意,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比起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眼下有一个现实问题更需要考虑——得让端郡王寿宴上的人,包括在国寺礼佛的太后,都料不到尚泽世和郁涵会去突袭寿宴。

这事其实不难,因为尚泽世和闵亲王一样,历年赶上端郡王过生辰,都是只送礼、不赴宴的。端郡王也有自知之明,当年递了一次请帖被无视后,就没再请过。

因此,尚泽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的行动越平常越好。至于从来和尚泽世立场一致的郁涵,也是一个道理。

想到有些日子没去百兽园了,尚泽世把用完的帕子轻轻一丢,对小房子说了声:“骑马去。”

挑选骑马穿的衣服时,尚泽世再次见到北原国送的那套骑马装。一时间,关于醉月迷花楼和尤意情的记忆画面,接二连三地浮现在眼前。

那夜,撑着纸伞的尤意情闻声回首,转瞬步入明亮烛光的映照中,五官轮廓由暗到明的变化,好似一副封存的名家山水画得以展现绝世真颜,一下就勾起了尚泽世前世在大殿阅选上见到他时的怦然心动。

“尚泽世啊尚泽世,你就是喜欢人家那张脸。前世如此,今生依旧,毫无长进啊。”

对着衣架自嘲的尚泽世无声慨叹,选衣服的心情都没了,便在常穿的那几套里随意一指,然后开始更衣。

取下繁重的首饰,换上轻快的骑马装,尚泽世感觉整个人都轻了不少。

她刚在梳妆镜前坐下,准备让宫女给自己梳个简单的发髻,领事大宫女方彩桐提溜着一个身材矮胖的小太监,骂骂咧咧地进来了。

“陛下,奴婢方才逮住小何子在茶水间偷吃。搜了身才知道,这小何子不光偷吃,竟然还敢收受贿赂!”

整个圣安宫,也就出身颂亲王府的方彩桐,拥有能在尚泽世的面前先说事、后行礼的待遇。

这位年长尚泽世十七岁的宫女,自小就跟着颂亲王。论辈分,尚泽世得称她“方姨”。尚泽世小时候在府里没少淘气,每次只要一挨骂,就跑去找方彩桐诉苦。

后来,尚泽世要被送进宫参选皇储之时,颂亲王担心尚泽世“人在皇宫、心在府里”,起初不同意让方彩桐跟着一块进宫,最后因为受不了尚泽世抱着方彩桐一起嚎啕大哭、苦苦央求,才终于松口。

进宫后的尚泽世变得比以往更依赖方彩桐,不曾想方彩桐答应了颂亲王,时常汇报尚泽世在宫里的情况,逼得尚泽世无法消极对待参选皇储之事,否则颂亲王转日就会进宫来说教。

从那时起,尚泽世待方彩桐便不如幼时亲昵了。只是有过往的情分在,方彩桐在尚泽世心中的份量,怎么也比其他宫女的高。因此,尚泽世登基后,毫不犹豫地让方彩桐做了领事大宫女。

作为“后起之秀”的小房子,虽不如方彩桐有潜邸出身的资历,但胜在机灵、体贴,最得尚泽世的欢心,尽管年纪上是后辈,在圣安宫的地位倒是和方彩桐持平。

“陛下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

被揪住了领子的小何子瑟缩着求饶,整个人委屈得脖子都皱出了一条条肉褶,活像个被人踩了一脚后躲进壳里的乌龟。

“呸!不要脸的东西!”

丁彩桐松手也不忘啐上一口,紧接着又朝小何子的后腰上补了一脚。

这一脚直接把小何子踢倒了,小何子“哎呦”一声趴在地上,更像一只乌龟了。

“奴婢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

行过礼后,丁彩桐从袖口里拿出了一个荷包,双手奉上道:“这是奴婢在小何子身上搜出来的赃物,内有玉手镯一只,请陛下圣裁。”

小房子接过荷包,在尚泽世的面前解开了系绳。里面果然如丁彩桐所言,装着一个白玉镯子,虽然成色不如最上等的,却也能值五十两银子。

在圣安宫,像小何子这种负责传事的中等太监,月例是三两,就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得攒上一年半才买得起。

何况,能进宫做奴才的都得有家属亲眷,小何子不可能不需要补贴家用。显然这个白玉手镯不是他买得起的,只能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

一个小太监能靠什么收受贿赂?无非是靠出卖与尚泽世有关的消息。

这事但凡搁在平时,尚泽世绝不会给众人好脸色看。今日她的心情还不错,便没有往心里去。

一向严厉御下的方彩桐就气得不行了,从进门起眉头就没舒展过,看向小何子的视线仿佛能将他烧成灰。

小何子在惶恐惊惧中抬起头,脸上涕泗横流的,一张嘴还未说出点什么话来,鼻涕先流了进去。

画面过于恶心,尚泽世不由得把脸转了回去。站在一边的宫女们把小何子当笑话看,倒是乐出了声,但很快就被小房子瞪得噤声。

注意到尚泽世的不适后,丁彩桐一把抓起小何子的袖子,照着他的脸上猛地一抹。

“行了,快说!别以为哭哭啼啼的就能让陛下开恩。”

八成是被戳穿了计策,小何子呜咽的声音明显变小了点,终于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翰林院的庶吉士祝宜新,三天两头地来找奴才打听陛下的行程。他答应奴才,要是知晓陛下哪日临幸百兽园,提前跟他说一声,就给奴才一笔报酬。奴才正愁没钱给家人抓药,一时糊涂就答应了他。”

话说到后面,小何子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哭得肚子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实在滑稽。

这一幕,尚泽世在镜子里看得一清二楚。她其实有点想笑,可又不得不忍住,只好拿檀香扇挡在面前。

这时,丁彩桐义正词严地说:“陛下,小何子无视宫规、收受官员贿赂,虽还未造成严重后果,但此风不可长,还望您从重处罚,以儆效尤。”

“丁姑姑所言甚是,奴才也觉得陛下需好好惩戒一番,否则日后还会有狂妄之徒敢藐视宫规、触犯圣威。”

待小房子有模有样地附和完,梳头宫女手里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尚泽世把檀香扇暂时交给了小房子,然后站起身活动起了筋骨。

不知情的,还以为尚泽世要亲自对小何子动粗,实际她只是在为骑马做准备而已。

早就被丁彩桐和小房子吓得瘫软的小何子眼见这架势,终于回过神,为了博取一线生机,开始拼命磕头哀求。

“奴才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陛下不要杀奴才啊!奴才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不能死啊!”

“不能死?”本来漫不经心的尚泽世听到这句后,被成功逗笑了。

只见她停下活动筋骨的动作,从小房子的手中拿回檀香扇,然后走到小何子的身前,冷冷地说了两个字。

“抬头。”

小何子不明所以,又不敢抗旨,刚把头抬起来,尚泽世忽然用合起的檀香扇,以挥剑般的姿势一下打掉了他头上的乌纱帽。

一时间,在场宫人无不屏息。

“在你决定收好处时,怎么不考虑家人要承受的后果?”

这问题,小何子自然是答不上来的,只能在原地发抖,等待一个奇迹降临。

“今日寡人心情尚可,不要你的项上人头,只降你为净房的低等太监,但你得牢牢记住一点。”

“谢陛下开恩!谢陛下开恩!”

圣命都还未听完,小何子忙不迭又开始磕头,生怕磕慢了一个,小命就被收回去了。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听好”,尚泽世所执的檀香扇像一把戒尺似地抵在了小何子的头顶,令他丝毫不敢动作,感觉头上仿佛有千斤重。

然而,比头上更重的,是尚泽世接下来慢条斯理地说出的一句话。

“温国之内,没有谁不能死,只有寡人想不想谁死。”

此话一出,小房子用口型告诉丁彩桐:“咱们都跪下。”心领神会的丁彩桐立马在身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宫人们马上跪下。

宫人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之后,尚泽世不耐烦地宣布:“平身”。

头一个站起来的小房子凑上前问:“陛下,您打算如何处置祝宜新?”

按照温国的国法,官员贿赂皇帝宫中的奴才以打探圣闻,至少也得降级处理外加扣除俸禄。可庶吉士本就不是正式的官职,属实是降无可降的尴尬地位。

正是知道祝宜新的事情不好代为处置,小房子才鼓起勇气来,问已经微愠的尚泽世。

不料尚泽世脸色换得极快,竟然轻笑着说:“先去会会,看他到底想耍什么把戏,再处置也不迟。”

话音刚落,尚泽世又饶有兴致地问小何子:“姓祝的有没有跟你说他的计划?”

“回……回陛下,祝宜新没……没跟奴……奴才说……”

因后怕而口吃的小何子意识到这样的回答像在撒谎,匀了两口气后马上补充:

“奴才问过他想做什么,他只说等陛下哪日临幸百兽园,想法子引起陛下的注意,要是陛下看上他了,他就能像尤召侍一样走运了。”

“马繁咆哮承极殿的事儿才过去几日?又来一个想靠爬龙床飞黄腾达的,这下算是碰到陛下的逆鳞了。”小房子默默鄙夷,忍不住开始猜测主子会如何收拾祝宜新。

结果,尚泽世非但没有发怒,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只是笑得小房子瘆得慌。

就在众人以为尚泽世要下令处置祝宜新时,尚泽世却一个回马枪对准了还在地上跪着的小何子。

“拖下去,再通知敬事房派人去他家查明情况。若所言不虚,按先头说的处置。敢有半字欺君,杀无赦。丁姨负责跟进,事后无需向寡人回禀。”

站在门口候命的太监很快便进来带走了小何子,丁彩桐也在领命后带着小宫女离开。

见众人都退下了,尚泽世忽然吩咐小房子:“去把你以前穿过的低等太监服拿一套来。”

小房子闻言,先是一愣,飞速地动了动脑后,赶紧应答:“奴才遵旨。”

不消片刻,小房子取来了一套藏蓝色的低等太监服,尚泽世二话不说就开始换装。小房子一边伺候主子穿上太监服,一边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于他而言,从当初被颇有封储希望的主子选中做领事太监,到后来被成为新帝的主子授予太监总管一职,这整个过程已经是多少像他一样出身的人做都不敢做的美梦了,哪里还敢想主子有朝一日竟然换上了自己穿过的低等太监服?

事实是,尚泽世不仅换上了小房子的旧太监服,还学小太监有模有样地向他行礼:“见过房总管。”

“俺的娘欸!陛下饶过奴才吧!就算是奴才家里往上倒八代的祖宗也受不起您的礼啊!”

不禁吓的小房子扑通一声趴在地上,脸和四肢都紧紧贴着地板,那架势恨不得把地砖挖穿,好让身子能再往下趴低点。

尚泽世见他周身一动不动,比方才的小何子还像乌龟,忍俊不禁。

“逗你玩儿而已,走吧!”

心里如释重负后,小房子还是不敢相信主子的选择。

“陛下当真要这样去百兽园吗?”

“你懂什么?穿成小太监才方便。”

蹲了下去的尚泽世,拿檀香扇在小房子的肩上轻轻敲了两下,示意他抬起头来。

小房子刚把头抬起来,就见尚泽世改蹲为坐,笑得胸有成竹地对他道:

“姓祝的不是想见寡人吗?寡人扮成太监,才好测他有几斤几两、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到时候再收拾他。”

“陛下果真英明,小房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真别说,这马屁从已经趴着的小房子嘴里说出来,确实有不一样的效果。尚泽世被逗得舒眉展颜,久违地大笑了一回。

笑着笑着,她忽然想起自己脸上还有妆,出去见人准得露馅,便又命小房子:“打盆水来,寡人要卸妆。”

都已经起身准备去打洗脸水的小房子,愣是因为一件事而刹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扭扭捏捏地杵在原地,吞吞吐吐地提醒主子一个不争的事实。

“陛下……除了卸妆……女扮男还有一个需要注意的地方……奴才再给您……带条缠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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