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平淡流淌，云落婉虽然身体不好了，但有了唐伊之后心态平和不少，每天陪陪闺女，偶尔出去采风，在方文岚和唐云松坚持不懈督促李医生的投喂下，肉也长回来些。

这一年唐伊3岁。

方文岚一天忙完突然很想见婉婉，夜色已深，她驱车前往静山，门外的保镖主动放行，她轻手轻脚上楼推开那扇卧室门。

云落婉晚上不喜欢拉窗帘，她就喜欢睡在月光里，因为她在，连清冷的月光都温暖起来，方文岚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心里想着事情，婉婉公司项目家族，很多人的生计就在她一念之间，她肩上的责任只会越来越重，但是在这里时间好像就会慢下来，她睡着了很乖，方文岚拨开额前的发丝，轻轻吻了一下。

第39次，她想，到第几次你才会突然醒过来发现。

云落婉睡觉是出了名的沉，这一次她还是没有突然醒来，但衣领下露出一半的痕迹却突然撞进眼里，方文岚目光一凝，伸手去掀开，是一个吻痕。

熟睡的人终于被脖子上的反复揉搓给痛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就看见一个女人的脑袋在上方鬼压床一样。

“……”

“唐云松来过了？”

“……嗯。”真是要人命的关系，云落婉捂上眼睛，“我脖子好疼，想睡觉。”

第二天唐云松飞机刚一落地，就接到了来自妻子的亲切问候，“新闻说那边现在爆发传染病，你可千万保重啊！”

妻子的祝福威力无疑是强大的，唐云松几天后果然在异国病倒了，视频里男人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文件，从没见过他生病，也没见过他脸色苍白的样子。

男人还在问，“唐慕方放假每天都得去吵你，我叫人给他多报几个班。”

云落婉说千万别，“他在这儿陪我挺好的，伊伊很喜欢他，你怎么样？”

“工作还算顺利。”

“……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工作。”

“……”

又聊了两句唐云松那边进电话，他最后对着镜头叮嘱，“婉婉，不要相信方文岚。”

屏幕暗下去卧室里就黑了，不知过了多久，方文岚走进来蹲在床头看她，“你担心他。”

“一点点。”

“其实你心里有他？”

“半点点。”

方文岚，“劝分。”

但云落婉笑了让她安心，“我最爱我自己。”和我的伊伊。

方文岚皱眉，“我呢？”

“爱你爱你，每天都在劝分的闺蜜。”

她对方文岚是感激开始，虽然起初一直提防，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感情也是相处出来的，这几年下来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方文岚出现在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有时候几天不见她还会打电话关心一下。

工作不顺利吗？家里有什么烦心事吗？去法国出差啊帮我去拍一下画展……

至少在她自己心里，这份友情远比唐云松要重要。

她问，“你呢？你爱谁？”

方文岚的眉眼在黑暗里看不分明，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在说，“和你一样。”

云落婉连连点头，是的，唐云松其实最爱的也是他自己，这样大家都好，想散随时可以一拍三散，谁也不要牵挂谁。

夜深，方文岚还坐在床头，床上的人早已经睡熟。

和唐云松结婚是为了她掌权方家的权宜之计，两个人为权为财也为了安两边家族的心，他俩不说青梅竹马，也是被两家长辈明里暗里攀比着长大的，对彼此什么德行都再清楚不过。

这些年唐云松身边没断过人，从来不避着她，她想知道什么也只需要一个电话，云落婉算是最神秘的一个，唐云松把她藏得很好。

方文岚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女生，从小到大她就是喜欢干净温柔的女孩，那天郁金香花田里走出来的云落婉，简直每一根头发丝都长在她心头上。

才明白唐云松为什么唯独把她藏起来。

这个以温柔作为主色的女人从内到外都写满了矛盾，她外表完美却脆弱，内心残缺但刚硬。

她说出“我最爱我自己”的样子简直让人又爱又恨，爱到想把她融进骨血里，恨到想逼她到绝路让她服软。

但所有的逼迫也不过虚张声势，最强势的最卑微，是他们在祈求爱，可她不愿施舍。

“我和你一样，最爱你。”

微妙的平衡在唐伊9岁生日那天打破。

简单的家庭生日聚会上，唐云松看云落婉的面子破天荒给了小寿星一个笑脸，唐伊却举起儿童弓拉开对着他，拒收礼物。

“你不喜欢我，我也很讨厌你。”

方文岚偷偷又塞了大红包给她，“乖宝，会说话就一直说，方姨回头带你去骑大摩托。”

餐后孩子们都跟保姆去睡觉了，唐云松喝了点酒，推开主卧的门。

唐慕方已经在读中学，看到妹妹睡着之后他打开游戏机打算玩一会儿，就听见楼上“砰”一声。

他从来没听过自己妈妈这么愤怒的声音。

“她不愿意！这些年一直都是你强迫她的？！”

又是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动，唐慕方跑到走廊里，看到楼下的保镖都进来，但是在楼下徘徊不敢上来，主卧室的门半敞着，云落婉走出来对下面摆手，保镖们又都出去了。

“婉婉阿姨，方总生气了吗？”

云落婉过来拍他肩膀，“叫她妈妈，不要叫方总，她生气不是因为你，去帮我看着伊伊好吗？”

唐慕方回去了，跟保姆在房间里不会出来，下面的保镖也不敢再上来，云落婉回到房间，那夫妻俩还在斗鸡。

她捡起地上的摆件这个心疼，“这是小方亲手给我做的木雕。”

方文岚单打壮年男子的气势一僵，是她撞掉地上的。

“你不愿意？”唐云松问。

“嗯，不愿意。”

唐云松突然笑了，“那当年为什么答应？”

“当年是愿意的。”她看向十几年过去魅力不减的男人，再次证明她眼光不错，伊伊现在长得很像他，越长大越漂亮，脑子灵记忆力好，学什么都很快。

上学的时候她是真的对这个男人动心，但是也清楚知道，唐云松跟她永远不会是一路人，她愿意短暂的沉迷各取所需，但不会允许自己交付真心，也不会放任他得意。

“伊伊出生之前你不就发现了吗？”她平淡戳穿他这些年的自欺欺人，“你知道我不爱你，也只是喜欢我听话，但是很遗憾，我腻了。”

唐云松走了，他想要什么还从来没有需要伸手的时候，更遑论低头去要，在她这里低头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这云落婉简直就是上天派下来折磨他的，忽冷忽热猜不透看不清，就算抓在手里都得时刻怀疑是不是假的。

他走之前打量黑暗中站在一起的两个女人，“你选了她？”

云落婉没太明白，她又没拉偏架，你俩明显是互殴，平分秋色啊。

“婉婉，最后提醒你一次，不要相信方文岚。”

云落婉没有理会这句话，他们两个不对付又不是一天两天，但他们公私分明，私下恨不得手撕对方也不会在生意上使绊子，家族聚会的时候甚至能当场表演一个举案齐眉，就是可怜夹在中间的唐慕方。

她把被撕坏的衣服扔进垃圾桶，睡前左思右想还是叮嘱方文岚，“你待会儿去安慰安慰小方，他这个年纪正是内心敏感的时候。”

唐慕方是吓到了，但他也不是小孩儿，已经能明白父母为什么不合，他冷静理智，甚至在离开之前问自己妈，“妈妈你高兴吗？唐总被气走了，婉婉阿姨会是你的吗？”

方文岚猛地回头，少年不知不觉就长高了，已经是小小男人的模样，他其实最像妈妈。

他说，“她会讨厌你。”

从儿子那里出来，方文岚又去吻她的睡美人，“第105个吻。”

“已经105次了吗？”

昏暗中的瞳孔紧缩，身下本该熟睡的人睁开眼，月光还是偏爱她，只愿意落在她眼里。

被这样一双眼注视着，方文岚彻底乱了呼吸，做了两个小时前这间房里同样发生的事，把婉婉压在床上，强迫她张开嘴吻她，晚上只有一点好，一件睡衣，只要轻轻一扯就掉了。

潮热的空气里，是云落婉自嘲的笑，“原来他三番五次提醒我是因为这个。”

在月光被彻底遮挡住之前，是方文岚的耳语，“我答应伊伊的射击夏令营明天出发，你身体不好，就不用去送她了。”

“是吗。”云落婉也在她耳边轻语，“我也有个秘密告诉你。”

很久之后的王城指挥中心附近，美食街的甜品店里，只有唐慕方和唐伊两个人。

唐伊的脸与遥远记忆中的漂亮阿姨重合，他说，“方总把她关在房间里，不能出门，见不到任何人，门窗外面都是一道又一道锁。”

“有一次我翻墙进去看她，她说很饿，没有东西吃，我就又去了几次送吃的，有一天好像是被发现了，那天晚上我听见方总在发火，婉……你妈妈哭了很长时间。”

唐伊算了一下时间，她还记得，9岁生日过后方阿姨送她去了射击夏令营，回来之后只见了妈妈一面，又去参加了各种各样的集训，住校，总之是很久都不能回家，只能每天或者隔天跟妈妈视频聊天。

可她那时候没发现妈妈有什么异样。

唐慕方偷送的食物被发现的那晚，方文岚一进门就发觉了不对。

“你吃完米线都不散散味道吗？”

“……散了，是米线香味太霸道，从头到脚洗一遍都有残留。”

方文岚要气死了，打电话给李医生，“她乱吃东西，影响药效吗？”

那边李医生在说什么，方文岚翻开笔记本记录，问她还吃了什么，既然有人能送米线进来她能没吃别的？

果然老实交待，“昨天吃烧烤，前天吃辣条……还有清补凉。”

李医生炸了，“里面有中药吗？”

“不知道，没尝出来。”

方文岚也炸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吗？还乱吃！不对，谁给你送这么多吃的，外面保镖？”

“不是。”

“唐云松？”

“不是。”

“唐慕方？”

“是唐云松。”

方文岚，“……云落婉！”吼完自己眼泪先下来了，“你不要伊伊了？！”

“要，是你不让伊伊回家。”

方文岚要被她气死了，她双目通红，熟练地两下把她双手捆住，抱起来塞进浴缸里，“先洗洗米线味道吧。”

那天浴室里云落婉哭了很久。

深夜里罪魁祸首却如同被抛弃一般苦苦哀求，“活下来好吗？”

“把伊伊还给我，你离开这里，你们一家人都不要再出现，我保证会活得很好。”昏黄台灯下，云落婉眼里是黑夜也遮不住的疲惫，“当年是你自己承诺，没有任何人能伤害我，那现在你又在做什么？”

方文岚哑然。

“我曾经把你当朋友，后来当家人，可能是我太渴望拥有家人了，果然，到最后我唯一的家人只有伊伊，最后的这几年我只想跟伊伊在一起。”

“方文岚，李医生跟你说过吧，我只要配合治疗再多活七八年也是可以的，但是要保持心情愉悦，你确定要亲手断我活路吗？”

唐慕方也不知道方总为何放过婉婉阿姨，她跟唐总都没有再去过静山，保镖都撤走了，连他也不被允许靠近那里。

生活又恢复到了他小的时候，一年见不到几次的父母，和数不完的继承人训练。

一个人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提起画笔，但又不知道该画什么，一起玩儿的富二代在聚会上炫耀家里多了个妹妹，是他们一群朋友里第一个拥有妹妹的，他醉醺醺站起来想说放屁，老子十年前就有妹妹。

但是他又没张开口，因为他确实没有妹妹，户口，亲子鉴定，什么都没有。

连他父母都像忘记了静山那栋别墅一样，年少的十年，就好像是他自己的臆想。

有一年方总突然要投资一个医疗研究机构和疗养院合并的项目，唐慕方当时已经在公司实习，听见了他们在办公室里的争吵。

唐总说地理位置不好，项目也没有前景，投钱就是打水漂。

方总说方家已经确定投了，要拉唐家入伙。

唐总说你年纪越大怎么眼光越差，洛山市里也有的是项目，一个山沟里的机构有什么好投的。

方文岚，“我找人算了，那个位置旺她八字。”

办公室里声音低了很多，然后是唐总突然的暴怒，“你居然现在才告诉我！”

有方家唐家极力促成，别的公司以为他们是有什么内部消息纷纷找上门来，那个项目最后还是顺利推进了。

谁都知道生病要找医生，可当真的药石无医，事真落在谁头上谁急，病急乱投医，谁都一样。

唐伊知道妈妈一直身体都不好，从她有记忆开始就大病小病不断，吃各种各样的补药，她平时也很小心保护母亲，会经常和李医生沟通。

但她考上大学这一年母亲似乎格外虚弱，直到有一天母亲心血来潮又要抱她荡秋千。

日落之时，她说，“一直帮妈妈调理体质的李医生今天拿体检报告来，妈妈生病了，应该快死了。”

云落婉给李医生打去电话，“我出三倍，那两个人的外快你少赚一次。”

早生华发的李医生哽咽，“这次给你免费，回馈老用户。”

洛山的项目还在紧张落地阶段，云落婉病情加重的事情除了唐伊和李医生，没有被任何人知道。

那天阳光特别好，上天似乎格外疼爱她，就算病入膏肓也还是美丽的，她起了个大早坐在楼顶画画，唐伊端着药和早餐上来，眼睛都是红的，一看就是才哭过。

云落婉把完成的画收好，连同家里的动产不动产一样样交给她，卖画的渠道，画展的对接人，还有远离某些人。

要叮嘱的事情似乎怎么也说不完，她的女儿好漂亮好年轻，年轻到她舍不得放手，也放心不下。

妈妈当年在那辆即将爆炸的车里最后看自己的一眼，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伊伊，我这一生虽说不是每天都快乐，但也算了无遗憾，只是对不起你，是我把你带到世上来，结果又中途放你一个人。”

“人生这条路要怎么走，直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抱歉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议了。”

要是那年郁金香花田里，她没有认出方文岚或者没有去故意去搭话，看见唐云松在她家之后就立刻离开天海会怎样？

她并非舍不得静山别墅，其实她最喜欢的还是小时候在朔州的院子，秋千是爸爸扎的，无论冬夏，只要她想吃，妈妈都会做清补凉，煮米线的香味能飘出整条街道，还有她的小黄狗，叫兰兰。

“伊伊不要哭，我真的很开心，我要去找我的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