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入口出现在车前，这个展是免费的，她停好车在门口正常签到进去，反正很少有人认识她，田柚大大方方走正门逛。

画展上的人比她想象中要多，进门是一些信封的造型，上面写着展览主题，展厅里面光线明亮温暖，音乐流淌，是支很空灵的竖琴曲子。

田柚顺着人群方向走，第一幅画映入眼帘，对面的女孩低着头在写东西，看不清脸，手边放着杯牛奶。

是到洛山基地的第一晚。

画下面的玻璃框里有一张纸条，是她投稿之前的手写版复印件，田柚的个人习惯，写东西底下都会标日期。

2030年11月6日。

电台开播那天，她在一个雨天写下这段话，又一个字一个字输进短信里投稿，那时的感觉好像瞬间又回到脑海，她不会觉得环境艰苦也不会觉得救援劳累，但是亲眼见到灾难过后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城市，最可怕的不只是倒在路上的尸体，而是你偶然拉开一扇很紧的门，或者无意间走到某个隐蔽的角落，就能看到一具绝望孤独死去的尸体。

救援队几乎每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他们晚上会被强迫听一档节目入睡，是心理医生主持的，因为之前已经发生过多起救援队员半夜自杀的事件。

那时候对唐伊的思念就是唯一能将她拉出沼泽的绳索，她会在深夜写信投稿。

直到这时田柚才惊觉自己的主意有多糟糕，分离让心动变成刻骨，让她主动跳进名为唐伊的牢笼。

田柚不想被人认出来，又希望这些话能偶然被唐伊听到，原来她从一开始就听出来了，还给每一条都画了回信。

“今天天气怎么样？路过的一家窗台上摆着茉莉，我想问枝头那一朵，那么你最喜欢的又是什么花？”

画上是大片的油菜花，现在早已经过了油菜花开的季节，但田柚还是转身去看玻璃走廊的方向，才惊奇发现，这片区域的玻璃上手绘着大片油菜花，一眼望过去仿佛真的是下面的花海盛放。

唐伊呀，好浪漫的脑袋。

看到这一幕的人纷纷拍照打卡，惊叹于画家的精巧设计，她把眼泪眨回去，继续向前。

“今天天气怎么样？原来竖琴有那么大的，还有那么小的，我试着拨了几下，嗯……幸亏没人听见。”

画上高山神殿，彩雀灵鹿围绕在弹奏竖琴的女孩身边，女孩闭着眼，睫毛上洒落阳光，隔着画纸好像听见了阳光弹奏的曲子。

“今天天气怎么样？很幸运挖到了红薯哦，我们老家叫地瓜，冬天最适合吃烤地瓜，想让你也尝一尝。香味会飘到两千公里外吗？”

画上似乎是聚餐的包厢，女孩蹲在灶前，脸上都是灰，身边的人面目模糊，看得出都在笑。那年系里聚餐吃铁锅炖，田柚要露一手烤地瓜，结果地瓜糊了灰扬了，满包厢笑得人仰马翻。

这里的大部分人现在都是失联的，她抹掉眼泪继续走。

“今天天气怎么样？今天起每一秒都在走向春天，期待鲜花盛开的时节，新年快乐。”

画上新年的彩灯装饰亮遍沙滩，夜空中烟花绽放，唐伊走在海边侧耳倾听，她闭着眼在笑。

她在说，新年快乐。

“今天天气怎么样？想告诉你，秋天红枫遍野的日出很美，大雪盖住了我写在雪地的名字，树林里有一只蜗牛在搬家，我踏遍山河万里，遇见的每件事都想分享给你。若风是春天的信使，会吹到你耳边吗？”

暖阳下唐伊在画画，她手边放着收音机，画面里树影花枝摇摆，风吹起她的长发裙角，也吹来九十九封思念。

终于要到神秘的一百，参观者们明显脚步加快了，田柚心里大概清楚，但也不禁紧张起来。

展厅的最后，下方的相框里只有手写的两行字。

我喜欢你。

——2030年10月2日。

是她们分别的那天，她在分离的当天就写下了这句话，也是后来被唐伊偶然发现的秘密。

展厅尽头的门打开，外面站着她们的朋友家人，每个人都在笑，好多手机相机对着她，唐伊正朝她走过来，田柚伸出手就被她拉过去紧紧抱住，欢呼和惊叫声不停。

身后第一百幅画上，是田柚跌落花海，下面同样标注着日期。

——2028年3月28日。

原来第一百封情书也是第一封，而唐伊的回复是，我在两年前就已经开始爱你。

儿童节当天，画展首日，画家唐伊公开了她的恋人，田柚，一名救援队的医生。

之后的友人聚餐在唐伊家里举行，叶甜也带医院同事赶来，刘莺莺一见田柚就要扑，赶紧被她抓住，好家伙，你不看看外面那些破破烂烂的靶子。

这事儿不怪叶甜紧张，那次休息室撞见之后又偶遇过，她们两个在一起，好家伙，唐伊平时盯田柚的眼神就像某种动物，攻击性好强，可一旦田柚的视线投在她身上，唐伊就秒变水汪汪小白兔。

叶甜有一次没忍住还是和田柚说了，本以为她就算不吓一跳也多少会觉得惊讶吧，没想到她听完只是笑，“小白兔在我的注视下诞生，挺好的不是吗？”

她实在笑得太腻歪，笑到旁人牙酸，连路过的同事都匪夷所思。

“田医生评上职称了？”

叶甜思考再三，不太确定，“可能，这就是双向奔赴？”

双向奔赴的田柚和唐伊作为主人携手在门口迎接友人，确实很像婚宴，医院的同事忙碌一天。现在都直着眼看唐伊，最后真心表示，“休息日我们会去看画展的。”

来这里的一半以上都是许久未见的朋友，酒菜上来简单吃了几口之后大家分别凑成堆，叙旧的，还有闻名许久终于见面的，田柚拎着酒瓶穿梭在人群中，找了半天她拉住一个人的手嗷嗷哭，“老周，我想死你了！”

琅琅，“……说真的这些年你一喝多就认错我们俩，自己数数，几次了？”

田柚不管，继续薅住一个人，“学长你还是这么喜欢穿西装。”

一只脚刚迈进来的唐慕方，“……”要不你睁开眼睛再看看呢？

真就六亲不认？

唐伊过来扶住田柚，她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多了这个人，陆祈赶快过来解释，“是我把他拉进的群。”

前段时间他俩因为灾后建设的事情有些往来，陆祈觉得小唐总虽然嘴贱了点，但人还不错，世家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能力没得说，合作很愉快。

所以他说也想来聚会的时候，陆祈帮他问了唐伊。

而唐伊……太忙了忘了有这事。

唐慕方直叫，“不是吧？你们没一人注意到我？！”

所有人，摇头。

唐伊问，“你群里叫什么？”

唐慕方，“大大大大大月饼。”

……

这鬼能认出来！！！

唐慕方很不服，咋了咋了，月饼是团圆，我就想一家三口大大大大大团圆！

三口！没有唐伊！

田月琼也乐得孩子大了不操心，手机上开着视频通话给杜丘凤她们直播现场，李天翔和几个人勾肩搭背闯进镜头。

柯江，“我就说上面可你们麒麟薅。”

李天翔撇嘴，“这叫能者多劳，老李懂我们的。”

“老李是谁？”

廖兴嘎嘎嘎，“李梦河呀，总指挥，可重用我们了。”

孟思衡，“放屁，老李疯了，你们除了狂轰滥炸还会什么。”

田月琼走到他们面前把手机摄像头翻转，屏幕上是李梦河严肃的脸，几个人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齐蕴从旁边探出头来，“聚餐呢？我们也在吃饭。”

冷峻的李梦河突然一头杵进盘子里，林洋的声音冷冷传来，“他一杯倒。”

李天翔几个，“……田姨录屏没？”

客厅里闹腾没停，田柚清醒了一些，一个个把天选六子划拉齐，牵成一排拉到楼上去了。

别墅陆续重新装修过，室内已经不种雨林了，室外倒是开垦了很多菜地，用唐伊的话讲，“有地当然种菜，一个月吃不到菜叶的日子太可怕了。”

田柚只能恭喜她基因觉醒。

田柚指着二楼和三楼的房间，“新隔出来很多房间，留给你们来住。”她嘿嘿笑，“唐伊的意思。”

嘴上说着生无可恋的唐小伊，现在不仅有老婆，还有能留房间的朋友喽。

琅琅和老于人在下面，声音却撕心裂肺传上来，“唐伊我俩有没有房间？”

唐伊已经走到顶了，她趴在围栏上，底下堪称群魔乱舞，“房间多得是，自己挑！”顿了顿，“唐慕方没有。”

底下唐慕方骂人的声音她们没有继续听。

田柚好奇，“你好像也很喜欢气他。”

“……小时候他来我家过年，把我最喜欢的弓弄坏了。”唐伊抿嘴，现在也生气。

田柚爱死她这个小样子，过去搂住在脸蛋上亲亲亲，生气的小脸蛋好嘟。

“咳咳。”周天望天，“老田你还记得我们在吧。”

田柚晃了晃脑袋，听见里面稀里哗啦的水声，“记得啊，带你们来看好东西。”

杨侃和刘地几乎要跳起双人华尔兹，诡异地雀跃，“什么好东西？”

陆祈目光放在玻璃窗外，好像有些被震撼到，“我看到了。”

随着他的话音，田柚推开门，带领他们走上露台，指着一幅巨大的墙绘兴奋道，“看，奇迹。”

瀑布彩虹，鱼群穿过云团，鲸鱼溅起大片水珠。

不只是谁喃喃，“怎么感觉好熟悉。”

“是啊，做梦吗？”

酒后田柚眼里泛着水光，她面对墙绘盘腿坐下，托腮傻笑，“就当是我们共同做过的梦吧。”

小伙伴们茫然看看彼此，最后都笑了，一个挨一个坐下来，晚上的风真是舒服。

刘地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好久没见，学长谈恋爱了吗？”

陆祈摇头，他倒是突然八卦起来，问杨侃，“你跟季言呢？”

杨侃几乎跳起来，“没有没有。”

周天直哼哼，“我怎么就什么都没有。”

唐伊默默把小柚子搬到自己这边一点。

周天鼻子哼气，“媒人扔过墙。”她当面跟田柚蛐蛐，“你不觉得唐伊整天围着你转太堕落了？让她出去找找别的梦想吧，全球写生什么的，回头出个山河画卷。”

其他人也想看田柚什么反应，之前逃亡的时候大家都觉有点，唐伊好像把田柚当作全部了，殉情都不眨一下眼睛的。

最在意的还是唐伊本人，有时候她会担心，小柚子会不会嫌她太黏人。

田柚吹了风酒劲又有点上来，眨眼的频率缓慢，看着就是个呆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大家看她这样子以为得不到答案了，实际也没什么好问的，唐伊无论是飙车武力还是绘画各领域几乎都做到顶层了，想不到她还能卷什么，末日新生，大家都活得很松弛，还有人每天就种种地晒太阳呢。

周天当面这么问就是故意气她。

没想到田柚突然拉着唐伊站起来，她们头顶星空，身边是一个壮丽的梦和共历生死的同伴们，田柚有点站不稳，但眼神很坚定。

“我田小柚很惜命，应该会活很久活得也还算不错，如果你以后还是想找人同归于尽，可以永远只找我吗？这样我们就能一起活很久。”

她摇摇晃晃牵起唐伊一只手，单膝跪下来，仰着脸问，“请你一辈子都把我当作梦想好吗？”

接下来的画面他们自觉转身没有再看，杨侃幽幽，“你看开了？”

陆祈瞧着那逼真到几乎落在脸上的水珠，笑了，“大家都活着更好。”

刘地，“羡慕，刚才你们室友琅琅邀请我下个月参加她草原上的婚礼，我什么时候能脱单？”

周天默默掐表，“亲完没？叫他们来看吗？”

几分钟后一大群人趴在墙绘前又惊呼又拍照，田月琼手机里本来兴致缺缺的几个老太太终于激动起来。

唐慕方拉了一个三人的家庭群，把墙绘的照片发到群里，附文，“唐伊笔下的神迹。”

田柚把头栽在唐伊肩头，两个人牵着手看向山下，夜色中灯光斑斓，这座以夜景闻名的城市也在渐渐复活。

画展结束几天后，6月12日，被称为【神迹周年】，这一天全国停课停工扫墓，为逝去的同胞默哀，他们扫过无数的墓碑，电视里播放了一整天失踪人员名单。

活着的人也还在继续努力，只要没有确认死亡，就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