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跪完祠堂后，拾翠带人给她送来一些物件，十几根木簪，几个发饰，几方手帕，匀面的香膏什么的，看上去都不值钱。

倒是有一罐药膏，拾翠特意嘱咐了要保管好，小乔每天晚上会来帮她涂在背上。

李嵐芷撇撇嘴，伤是你给的，而后又装模作样地来医治，难不成要让自己感激吗。

倒是那十几根簪子很入她的眼。木头制的，不值钱，但镂刻的都是边疆特色的风物，虽不精致，但分外有特点。

李嵐芷爱不释手，但有个问题——她不会给自己盘头。

她是个做事不拖泥带水的人，爽快得很，不会盘头而已嘛，不盘就是了，于是她拿起剪刀把头发剪了一大截。

自己绑了个不堪入目的麻花辫子，用宋怀安撕给她的袍角扎紧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规条，对于她这个连生存都成问题的人来说，实在顾不上了。父皇那么宠爱她，一定能理解她现在的处境。

那十几根簪子她虽然喜欢，但好像彼此并无缘分，她只能把它们随意塞进柜子里，吃土去吧。

带来这些东西的同时，拾翠跟李嵐芷传达了秦峻的安排——让李嵐芷去小厨房做帮厨，她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自己用的水自己烧。不会再有人伺候她。

很好。李嵐芷皮笑肉不笑的听着。

拾翠说完该说的，却没着急走，仔细打量着李嵐芷。

李嵐芷听完她这番话不哭不闹，也没有暴怒而起，这让她感到意外。

拾翠在盛京伺候贵人多年，长公主不会认得她，但她对长公主的盛名可是如雷贯耳。

李嵐芷是被大盛国拥有最高权力的男人溺宠着养大的，她会哭，但不会闹，谁惹她不高兴，她没空跟他掰扯是非曲直，就是简单赐个死罢了。

但是现在她听到秦峻这么糟践人的安排，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怒气，倒是让拾翠不明白了。

看来是那四十板子起了作用，再心高气傲的公主，也有被打怕的时候。

事实是，李嵐芷这会儿心思百转，没空哭也没空怒，刚刚死里逃生，现在有机会到处走走，真是峰回路转，还有些事需要做。

怀安说的对，活着就还有机会。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发现拾翠传完话没走，却用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她奇道：“你还有事吗？”

她其实还想说“没事退下吧”，但是忍住了。

自从来到岩城，李嵐芷跟谁说话都是“你你”“我我”的，她已经很克制地没把“本宫”和“你这奴才”挂在嘴边了。

拾翠已持家许久，这府里上上下下都视她作当家主母，这会突然有人跟她论起“你我”，她没预料地愣了一愣。

拾翠穿着华丽的衣衫，周身配贵重缀饰，而面前的李嵐芷穿着奴仆的旧衣，头发仅用一根发带束缚。

从拾翠进来小屋，李嵐芷就没从她小屋里仅有的那张椅子上站起来过，现在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拾翠，让拾翠觉得自己才是奴婢。

拾翠在心里冷笑连连，但面上丝毫没有表现。

秦峻口口声声跟她说李嵐芷是府上的奴婢，是下人，要按下人的规矩对待。

现在李嵐芷对主母不敬，按府上的规矩，应该是拉出去打板子了。

但她这个主母敢吗？

秦峻亲自赏了她一顿板子，却把秦峻自己打的差点死了。

李嵐芷没醒的那几天，拾翠看秦峻那不吃不喝，不笑不怒的样，觉得他快要陪着她去了。

她现在感碰李嵐芷一下吗？可笑。

忍下一口恶气，拾翠端起主母范儿，昂首离开西院小屋。

***

这一天，李嵐芷照例睡到日上三竿，正美美地做锦衣玉食的梦时，却被人粗暴打断，不明不白的被一个老妇人从被子里拽出来，扔在地上。

她倒在地上的时候，还没清醒，睡眼惺忪、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黝黑壮实、满脸风霜的中年女人。

被这个妇女推搡着穿好衣服，又听她说了一些带着方言的指责，李嵐芷终于明白过来，拾翠指了个这个老妇人来给自己教规矩。

李嵐芷根本也没想过学什么规矩，去他娘的奴婢，想让她李嵐芷当奴婢，秦峻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但面对这个比自己大一倍的妇人，李嵐芷毫无办法。

这妇人的手粗壮厚实，抓着自己的手臂的时候，她的手臂就像是被钳子钳住了一样。

李嵐芷疼得眼泪汪汪，拒不配合，老妇人没法子，只能抓着她的后领把她拎起来，扔在院子里的水井旁，嘴里说了一句什么话。

这个妇人说的十句话里，有七八句李嵐芷是听不懂的。

李嵐芷猜测这句话大概是想让自己打水。

打水是不可能打的。一则她不想打，二则她根本打不上来，三则她饿了。

“不管学什么规矩，我得先吃饭啊！先传膳！”

李嵐芷用尽力气的一声喊，把老妇人喊得愣住了，反应了半晌才明白李嵐芷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拎起她往小厨房去了。

小厨房里倒是给李嵐芷留了膳，但没有热水，杂役说主母吩咐的，姑娘要热水需自己烧。

李嵐芷用了膳，那妇人一刻不让她休息，立即逼着她学烧水。拾翠特意让人给她准备了一个小炉子，让她从点炉子开始学……

半推半就好不容易烧出来一壶热水，那妇人又拎着李嵐芷回了西院，不知道谁已经打了一桶水，水旁边还有她自己穿过的几套中衣。于是李嵐芷又被逼着学洗衣……

李嵐芷死活不碰那凉水，趁着妇人不注意就往自己的小屋里跑，但就她那小身板，往往是跑不出两步就被那壮实妇人一把抓住后领拽回来。

“我冷……我要回去……呜呜……”李嵐芷虽然从小被溺的跋扈蛮横，但也娇气，是个实打实的眼泪包，动辄落泪。

那妇人见她哭的可怜，倒是生了几分恻隐之心，最后一次没再抓她，放她跑回自己屋里。

李嵐芷回到屋里，暖意立即袭来，在外冻了大半天的身子逐渐血脉畅通。

她这个屋子里一概物什都简陋，给她配置的东西都有一个特点——只要还能凑合用，就绝不让他退休。

但有一点，就是火盆足够，小小的屋子里放了三个火盆，她甚至以为秦峻想要熏死她。

这一次跑回来，她顺手就把门拴住了，心里打定主意今天死活不出门了。

那妇人站在小院里半晌，推一推小屋的门推不开，又嘟嘟囔囔说了些李嵐芷听不懂的话，李嵐芷丝毫不回应。

妇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啐了一声离开了。

李嵐芷猜想她必定是去找拾翠告状了，一会将会迎接什么她不知道，反正自己就一个原则——拒不配合，总归秦峻不想她死。

想通这个关节后，她豁然开朗，该吃吃、该睡睡。

饱餐一顿后，一觉竟然睡到日头偏斜。

说来也奇怪，这整个半日都没人再来打扰她。

李嵐芷高兴得不行，起身穿戴好，把门开了一个小缝，左看右看了一番，再三确定院子里没有人。她披起秦峻的狐狸毛大氅，做贼一样的往小厨房去了。

她进小厨房的时候，厨子、杂役正在忙着做府里主子们的晚膳，热火朝天、欢声笑语的场面，在大家看到她的一瞬，安静了下来。

自己明明是悄悄进来的，为什么所有人都看到她了……看到就看到呗，为什么还要集体静默，把气氛搞的这么尴尬……

李嵐芷披着狐狸毛大氅站在小厨房门口，迎接所有人目光洗礼，渐渐地热出了汗。

一个中年男人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他走到李嵐芷身边，没有作揖，语气温和，问道：“李姑娘是吧？”

“嗯。”李嵐芷探究地看看他，在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算回应。

“在下是府上的吴管家。”

“哦。”她被抬进府的时候是昏迷，没见过吴管家，但吴管家是见过她的。

“在下听拾翠姨娘吩咐过，李姑娘是来小厨房做帮厨的？”

“切！”这是李嵐芷回复他的第三个字，还多送了他一个白眼。

吴管家一直以礼相待，任是再好的休养，这会也有点挂不住面子。

但拾翠姨娘吩咐过，李姑娘是粗使丫鬟，全府上下要把她当做奴婢对待，但是——关键就在这个但是上——不能打不能罚。

拾翠可没这种好心下这个令，还不都是秦峻吩咐的。

秦峻跟拾翠说：“皮开肉绽的债，她已经还了，以后不要再在皮肉上难为她。”

然后又赘上一句，“只要她皮肉上再受一点委屈，我只问你一个人的罪。”

这就把她想暗戳戳引导别人打李嵐芷的心思给绝了。

这命令一层层传达下来，到了吴管家这里，他对这句话的理解就是——谁也不能为难李姑娘，谁让她受丁点委屈，就自己请家法，自己去脱了这身皮肉去。

见吴管家下不来台，又一个姑娘走过来打圆场，“李姑娘是饿了吧？”

李嵐芷侧目看向说话的人，一个身材高挑，拥有小麦色皮肤的年轻女子，衣着华贵，不似奴仆。

见李嵐芷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这女子又说：“我叫伯劳。”

哦，秦峻的另一个姨娘，宋怀安口中那个“不像秦峻，是好人”的那个姨娘。

完全不在乎李嵐芷的不理睬，伯劳继续说：“姑娘的午膳还没用，一直在锅里扣着。晚膳还没备好，姑娘是想用中午温着的，还是再等会儿吃晚膳？”

李嵐芷疑惑地看着她，这伯劳姨娘好心的有点过了吧？到底有什么意图？

“午膳就行，我带走吃。”她冷冷地说。

“好……”

李嵐芷一句多余的话没说，拿了饭就回了自己的小屋。

李嵐芷回到小屋仔细地栓好门，用过不知道是午膳还是晚膳的这顿饭之后，就独自在屋子里待到了月上中天。

期间，白天的妇人来找过她一次，敲门敲了半天，李嵐芷没给她开门，这妇人无可奈何，闹了一会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