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迅速抽走支票,对折之后放在洗手台上。转身走进隐藏式的清洁隔间。从中取出请勿打扰的立牌和酒精喷壶,又迅速反锁了卫生间的门。一系列准备工作做下来行云流水,几乎挑不出一个多余的动作。
这才施施然地把手搭在领子上,作出一副欲宽衣解带状,用眼神示意总裁转身。见他呆在原地不动,我也不迟疑,迅速将外面的制服解开。都是男人,看了也不吃亏。就连贴身的白色圆领衫也毫不犹豫,一把扯下。
傅陆英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背过身也开始脱衣服。
我这个白斩鸡的身材自然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是霸总的身材确实不一般。余光里,他淡色的脊背像一幅刚劲有力的图画。每一处波澜起伏都是绝妙的风景,充分显示出昂贵的私人健身房的效力。只是我对此毫无兴趣,随意扫一下就别开了眼。
忘了说了,我偏爱宽松的衣物,所以每次都喜欢穿大一码的衣服。这件在我身上显得没什么精气神的保安制服穿在总裁像标枪一样笔直的身体上,端的是一个飒爽英姿。
我穿好衣物,待到身后衣服穿脱的窸窣声渐渐淡化下去。侧着身取下帽子递给他,全程始终保持目不斜视。傅陆英犹豫了一秒钟,把自己打理的非常有型的头发像大白菜一样塞进备勤帽里。
我则用准确又娴熟的技巧(外婆那里学到的),将失物招领处的放着的小别针把腰间和裤脚处多出来的那一小截布料巧妙的收起来。又用清洁间取来的酒精喷壶打湿头发,因为刘海太长了,干脆徒手抓成偏分,再用工具箱里的剪刀咔咔修饰一下。
最后,我把脖颈处的领带扯扯松,让呼吸更顺畅些。把左手插进裤兜里,酝酿了一下情绪。挺直了总是略微向前弯着的腰杆,掀起总是低垂着的眼皮。眼神不避不闪,如同一条闪电鞭子自阴沉沉的天幕上暴击而至,与总裁平淡的双眼正面相对。
老板,你看这戏演的咋样?
我静静地等待着。
傅陆英沉默几秒,终于开口说话。
“你会开车吗?”
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回答道:“这是另外的价格,得加钱。”
总裁用小指头从我的西服口袋里勾出一把刻印着银色三叉戟的车钥匙,以眼神示意我接住。然后用他一贯毫无波澜的语气继续说道:“一会在后面给你添个零,你开我的车走,往郊区走,越偏越好。”
我终于多了点真心实意,微笑着轻轻颔首。
“知道了。”
一边随意用食指勾住钥匙圈,像呼啦圈似地呼呼地转悠起来,在踏出门的那一刻,我身上所有吊儿郎当的气势尽数一收,接着沉下眉眼,昂首阔步地走向大堂。那一刻,我好像一名身着玄甲的年轻英雄走向命中注定的战场。
因沦西愈加微弱的日光打在身上,将我的影子拉得更长,算是略微弥补了身高的不足。在转弯时,我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盥洗台边的傅陆英。
他站在角落里,微微佝偻着腰,用帽子掩住半张脸,不辨神色。
我脚步不停,在走出他视线的那一刻。迅速掏出手机,将刚刚按出来的录音暂停,保存。
然后点开手机自带的浏览器就是劈里啪啦好一顿敲字:自动驾驶的汽车哪边是油门,哪边是刹车。
唔,我还没考证。
再搜索一下,无证驾驶怎么处罚好了。
……
片刻后,我顺顺利利地离开大楼,顺顺利利地走进停车场,顺顺利利地开上傅陆英的座驾,顺顺利利地驶上柏油马路。
大约是我咸鱼的气场太过迷惑人,刚刚出门时,哪怕和我一起执勤了三个月的同事也并没有认出我来,只是随意扫了我一眼。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又恶补了一番开车的理论知识,加上豪车自带的闲车免近气场buff,我更加顺利地开离了晚高峰的车潮。
玛莎拉蒂的减震效果自不必赘述,行进起来丝滑如利刃剖开黄油,几乎让人疑心车到底有没有在移动。当车窗升上去之后,室内和室外被完全隔开,几乎成了两个世界。
鸣笛声,嘈杂声渐渐远去,我打了右转灯,驶向更偏更远处。
“您到底要在那里躺多久呢?”
我对着空气开口。
没有人回应我,但我静静地等待着,十秒钟过后。
有人在后备箱坐起身来。姿态冷冽如铁塔,又像是一尊能撞碎一切的冰山。
“怎么发现我的?”
我平静开口:“您穿的这身制服右边兜里有半块我中午吃剩的富平柿饼,而我恰好鼻子很灵,也很饿。”
我停顿半秒,腾出手把后视镜扭向另一个方向。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爬过来,我不会看的。顺便把柿饼给我,让我吃完吧。”
空气中似乎生出一根看不见的弦,它被扯紧了,让人纠结的头皮发麻。像是徒步攀爬云顶天宫的旅人抬眼望向前方。
日照金山,幽蓝色泽的冰川美得令人窒息,整个宇宙都将浪漫倾泻而下。天边却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是否会有雪山崩塌,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
我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专心致志地开车。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果然像我保证的那样没有回头看。不过他也并没有像猴子荡树藤一样爬来爬去。而是在后备箱直接将座椅放倒,然后一个大跨步就翻过来,以一种无比放松的姿态,施施然地坐在后座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态度温和,趁着刚好红灯,轻点一下刹车,车辆恰到好处地停在斑马线前。一边顺手将后视镜拧回正常的位置,得安全开车啊。
“如您所见,一个勤勤恳恳的打工人。”
傅陆英轻轻地呵了一声。
这真的是实话啊!我假装没有听出来里面的嘲讽之意,面上依旧一派从容不迫。
“如果一个这么……有眼力见的人都只能去当个保安的话,那这个公司的人才真的是被埋没得很厉害。”
他顿了顿,正要继续开口,左侧的窗玻璃被敲响了。
循声望去,一张熟悉的老脸出现在眼前。我冷下面孔,重新挂上面无表情的扑克脸。
我不知道姜大冶是怎么从单面可视玻璃里发现我的,也不想探究他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毕竟从好几年前开始,他在我的心目中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把视线移回车内,平静地目视前方。
姜大冶更着急了,半边身子几乎要从出租车的窗户里探出来,两手成拳,力度出乎意料的轻柔,一下接一下地锤击着窗户。我恍若未觉,心里默默倒数着红灯的秒数。
“开窗。”
傅陆英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僵局,他姿态更加闲适,舒展双肩,轻松地靠坐在真皮座椅上。
我陷入沉默,直到他再次开口,语气和力度更甚,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意志。我不欲与他作对,按下升降开关。
姜大冶咧开一口白牙,亲亲热热地贴到我面前。
“阿满啊,你攀上阔佬了,我都不敢认你。居然这么碰巧,在路上也能遇见。哈,老板,老板你好。”
他边说着,边趴在车窗前,作出一副哈巴狗摇尾乞怜似的谄媚模样。要不是绑了安全带,我怀疑他能直接从对面的车窗里钻过来。
我彻底冷下脸,冷冷地盯着自己发紫的指甲盖。也不知道姜大冶是从哪里探寻到我的踪迹的,而且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这么手段下作而又低俗无聊的蠢货。
相反,他十分会见风使舵,与人打起交道来八面玲珑。说话和做事都十分熨帖,不然当年他也不能把古董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甚至只要他想,可以轻松游走在大部分人的圈子之中,像一条人畜无害的大白鲨,贪婪地咧开大嘴吞噬所有的利益。
如果不是他后来迷上了菠菜,凭借着那张把我妈迷得晕头转向的帅脸,加上拿捏人心的高明手段,他完全可以在中产阶级里混的风生水起。
一言以蔽之,一个贴心的人渣。
而且这个名字——阿满,上一次姜大冶这样喊我的时候,我十分冷静地抄起钢管把他的右腿砸成了骨裂,并且警告他,再来骚扰我,我就把他完好的左腿也打断。
毕竟他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碾灭我生命中所剩无几的数盏烛火。
当年姜大冶把妈妈的留下的房子抵押给债主,我在大冬天裹着被子坐在马路牙子边发呆时,已经随手撕碎了心脏配型成功的诊疗告知单。
我本来也不打算读大学,只是为了宽外婆的心,才去假装申请了助学贷款。打了笔钱放外婆那里,没想到卡被这个人渣软硬兼施地哄走,害得外婆好一阵自责自艾,中风昏迷至今。
那天下午从ICU出来,我抽着陌生的卷烟等在姜大冶的门口时。夕阳洒了我一身,天幕一点点暗沉下去。
我仿佛一个被活埋的人孤零零躺在冰凉漆黑的地底,眼睁睁看着棺木被一寸一寸推上,再从夹缝里看到人们一颗一颗敲上木钉,封死所有的缝隙。又或是溺水而无法自拔的人绝望探手,欲要挣扎着抓住那片蔚蓝的天。
我倚着门框从天亮站到天黑。直到姜大冶醉醺醺地回来,打着酒嗝蹭着墙壁一步一顿挪上楼。短短的两层楼他走了快七八分钟,我早在心里想好了他的六七种死法,等他酒气熏天地站在我面前时,我还没有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只是怔怔地盯着他发呆。
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姜大冶眼中的恐惧,像一只绿皮蜥蜴迅速爬上身体,冰凉又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