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霄离开得很早，他走之前，去化妆室看了一眼，谢桥正在跟一个化妆师说话，那个化妆师姐姐有双很温柔的眼睛，笑起来像月牙，邓霄有些放心了。

他在门口站着，这个位置正好在谢桥的视线和镜子的视野盲区里，他看不到自己，所以邓霄很安心地靠着门，身边的道具师造型师小助理人来人往，他的视线专注地落在谢桥身上。

“闭上眼睛。”化妆师说道。

谢桥听话地闭上眼睛，感觉小刷子在自己眼皮上不停地扫，有点痒。这时，门忽然被人敲响了，谢桥立马睁开眼睛扭头去看，吓了化妆师一跳。

“水给你们送来了啊。”

“放那儿吧。”化妆师说道，又转头拍着胸口：“宝贝，咱别忽然睁眼扭头啊，好险好险，差点要返工啊啊啊啊，吓死了……”

“嗯。”谢桥应道。

化妆师的脸跟变天儿似的，又笑眯眯了起来，嘴没闲着，但谢桥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视线落在门口。

只是门口一直寂然，手机屏幕也从来没有亮起来过。

“还有多久化完？”

“累了？”化妆师放下刷子，又拿起另一个型号的刷子，“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会儿。”

谢桥皱着眉头，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嗡”了一声，有消息进来了。

谢桥立马解锁去看，果然是邓霄给他的消息，很短：我先回去了。

随后又是嗡的一声，又一条消息进来，更加的短：加油！

紧接着，一张猫猫表情包发了出来，只是谢桥眉头尚未舒展，这张表情包就被飞快地撤回了。

谢桥收起手机，忽然不再催促化妆师，安安静静地任她工作。

他有些茫然。

邓霄不是没有生过气，但从来没有像这样退缩着生疏过。之前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没感觉有什么，但是现在真的分开，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轻烟似的幽幽升起。

“哎，别皱眉。”化妆师冰凉的手指尖按住谢桥的眉间，谢桥只能舒展开眉心。

手机在掌心里转着，谢桥抿着唇，拨了邓霄的电话。

——关机了。

十几岁的谢桥不知道，有时年少的任性和赌气会造成一生都难以弥补的遗憾，他之所以有底气赌气，是因为他拥有漫长的时间，似乎错误总可以弥补。

可是有的人，却没有时间等待着给出自己的原谅。

.

邓霄没有接到电话不是故意的，他那个时候正好在飞机上，等他落地坐上出租车后才重新开机，“师傅，市二院。”邓霄说着，看着手机屏幕上未接电话的红点，又按灭了。

一整套的检查做下来，邓霄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熟练地配合着医生，竟觉得自己从没有逃出去过。

当他被医生叫过去沟通病情的时候，医生还没开口，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这样的表情他太熟悉了，他甚至知道医生会如何安慰他，给他开什么药，安排怎样的病房。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邓霄不再慌张了，他游刃有余。出医院的时候甚至连诊断报告都没拿，双手空空地走了出来。

陵市的冬天很冷，但是依旧阳光灿烂，只是照在身上没有热度。

邓霄度过了行程满满的两天，给谢桥收拾东西，颠颠簸簸地把他送到剧组，吃了顿饭喝了顿酒，重新回到陵市，做了个体检，接受了一个命运的安排。

如此忙碌的两天过去，终于闲暇下来了，邓霄像往常一样，坐公交回了家，路上到了菜场附近那一站的时候，听到播报声他下意识地要站起来，但是反应过来以后又坐了下去。

谢桥不在家，他自己也不是很想做饭。

他好像忽然回到了上一世，身边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那个陪在他身边五年的谢桥从他这里“滴”地刷了一下通行证，邓霄错开身，谢桥就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他看得出来，谢桥并不想走那样的道路，是他把谢桥带了上去，谢桥不愿意，但是谢桥最终同意了。

可能就是这件事让谢桥失望的吧。

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法律联系，有的只是邓霄在医院里空口白牙许下的承诺：谢桥许下愿望，邓霄愿意为他去实现。

只不过没想到五年过去，这个承诺颠倒了过来，变成了：邓霄许下愿望，而谢桥为他实现了愿望。

邓霄后知后觉，有些抱歉。

可惜事已至此，没有办法补救。

如果他一切如常，或许还可以寄希望于谢桥在拍完电影之后发觉做演员这件事没那么可怕，然后他再慢慢修复两个人的关系，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必要。

邓霄有些累，衣服都没脱，就把自己卷进被子里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

等他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有天花板上漫过楼下车灯淡淡的影子。

邓霄睁着眼睛看着那片如水渍般的光亮，一愣神就过去了很久，他开始一点点地剖析自己，从自己第一次在医院见到谢桥，中间淌过五年的时间，他做的每一件事，他下的每一个决定，这样想着想着，邓霄就发觉自己太贪心了，对谢桥，对世界，对活着这件事，他借着原主的身体，活在谢桥的眼中，好像就淡忘了自己是怎样的一无所有。

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号了价格。

他获得了这样多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以为自己不主动去向系统交易，就不会被收取代价，现在想来，或许他的生活就像是一个不断流入和流出的蓄水池，他本是个穷光蛋，是谢桥让他感觉自己是个亿万富翁。

邓霄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原本有很多打算，比如买点礼物，去王跃和王卉之家拜访一趟，感谢夫妇俩这么多年的照顾，顺便辞个职，让王卉之提早去找新的店员；再比如给家里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大扫除，这样等谢桥过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家里的情形还不至于太破败；还有，他应该去看看刘顺和王秒，这两个人现在都开始重新上学了，听说刘顺跟着王秒进了理科班，现在读书读得十分痛苦……

他还应该给谢桥留下一封信，好好地给他道个歉，或者单纯地留下一些废话。

但是在仔仔细细地回想完这五年之后，邓霄决定不去做这些事了。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想留下只言片语，但他写得分外艰难，删删减减，总是不舍得道别。

——算了，也没必要留下些什么。

邓霄摊开躺在床上，慢慢地眨着眼睛，忽然间，他似有所感，掀开被子下了床，没有拿钥匙，打开门走了出去。

果不其然，一个男人正在门外等着他。

邓霄：“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

邓霄侧过身，把门外的男人让进来，关上门，然后忽然开口说道：“我现在要提一个要求。”

【请讲。】

邓霄盯着男人无差别倒影着一切的瞳孔、没有犹疑地：“我希望谢桥未来可以解开心结，不再被他之前遇到的混账事困扰。”

这是他刚刚穿进书里时试图提出的愿望，当时他手里的筹码不够。

“现在我所能支付的最大筹码，够了么？”

他意有所指，系统平静了一瞬，这一瞬间似乎把两种东西严丝合缝地卡在了天平的两端，天平两端升降，如同一曲不愿停止的探戈，终于天平达到了缓慢的平衡，他开了口。

【支付资格确认完毕。】

【是否继续支付？】

邓霄笑了笑，揽着系统往外走，他还穿着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订单是不是有个时限？”

【两小时内未完成支付会关闭订单，并扣除10点信用值。】

“还有信用值这种东西啊……”邓霄跟系统化成的男人勾肩搭背地向外走，“你说说，我这五年攒下的信用值有多少？”

【1点。】

“什么，才1点？”邓霄有些不满，“我这么扣扣索索的，怎么可能才攒下1点信用值？”

【交易成功完成一次，账户内会被打入1点信用值。】

“哦，”邓霄想了想，然后笑了，“那还真是，我就拜托了你一次。”

到了楼下，天高月小，还有些凉，邓霄的脚趾在棉拖里缩了缩，戳了戳旁边高大的男人：“整辆车来，咱俩去个地方。”

几乎是在语音刚落下的一瞬间，就有一辆车打着闪从路口拐了进来，停在他们身边。

邓霄好奇地看着驾驶座上的那个人，再看看身边这个男人一模一样的脸，下意识道：“你双胞胎弟弟？”

系统淡淡的：【都是我。】

“哦。”邓霄被冻得受不了，懒得思考他是谁这种终极问题，赶紧拉开车门上了车，“走，我们去扬湖。”

陵市水系众多，城内有不少的湖泊河流，明湖和大小芙蓉湖是被开发得比较好的湖泊，陵市周边也有不少的野湖，因为太过偏远，一般也没人去。

车一路开得很平稳，从柏油路开到水泥路，然后开到泥土路，最后开到了沙子上，终于停了下来。

邓霄待车停稳之后，打开车门，被冷风差点吹了个跟头。

“我想喝酒。”

系统默默地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拎出几听啤酒，扔给邓霄。

邓霄看了一眼罐身，笑了：“是我喜欢的牌子。”

邓霄拉着系统在沙地上坐了下来，沙子湿漉漉的，捏一把都能捏出水来。

“本来之前答应谢桥等他高考结束带他去扬市玩的，”邓霄仰头灌了一口啤酒，“我俩都没怎么出去旅游过，也怪我，总是没时间。”

邓霄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也就笑了：“不过也是真的，我确实没时间，我的时间都是从你们这里借来的。”

他捏着啤酒罐子的手竖起一根手指，虚虚地点了点他，“你们强买强卖。”

男人还是穿着那件紫色红色藤蔓交缠的花衬衫，无波的眼睛里没有情绪：【我们订下过交易。】

“倒也是。”邓霄看系统那么严肃，笑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他不再说话，随手抓了一把沙子，一边喝啤酒一边捏着玩，没过多久，他把捏好的东西展示给身边沉默着得男人，“送给你。”

男人定睛一看，是跟他一模一样的一个小人。他伸出手去，想把小人拿到自己手里，可那沙子原本就是被勉强捏合在一起的，被他一碰，立马崩塌了。

“可惜了。”邓霄这样说着，动作却丝毫不显得可惜，他拍了拍手，又粗粗地拍了拍落在他身上的沙子。

系统：【你说要送给我。】

“是啊。”邓霄仰头喝了一口啤酒，“为你捏的，送给你看，但你拿不走，是不是很残忍？”

系统沉默了一瞬；【我听不懂人类的隐喻。】

邓霄没有说话，仰头把酒喝尽。

今晚的星星还挺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