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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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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有些凉,不少学生在散场后披上了斗篷。

他们沿着主道不断前行,在拐入通往各自宿舍的小径时,将斗篷甩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秦思意没有等林嘉时。

他和钟情一起离开了演讲大厅,走上坡道,迎着月色一步一步踢动衣摆。

象征斯特兰德的玫瑰被压在了厚重的布料下,与斗篷的内衬摩擦,摇摇欲坠地挂在了襟前。

经过庭院外的砖墙时,他忽地想起了什么。

原本被环抱的文稿换到了左手边,腾出右手伸进口袋,小心翼翼拿出了那朵山茶花。

秦思意将它托到钟情面前,不知所谓地低笑起来,清艳的眼梢一弯,蕴出格外缱绻的光华。

“我戴了好多年的白山茶。”他说。

这不算一句多么标准的开场。比起对话,它似乎更像秦思意单方面地开始了对塔尔顿的回忆。

钟情不咸不淡地回应了一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沉闷的‘嗯’,兀自迈进了花园的正门。

或许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扫兴,秦思意快步追了上去。

他用仍旧拿着山茶花的右手攥住了钟情的衣袖,将怀里的稿件抬了抬,示意着说到:“腾不出手了,可以帮我戴上吗?”

钟情当然知道秦思意想要戴上什么。

他因此极度不悦地抿直了嘴角,怏怏盯了对方几秒,到底还是接过那朵花,将它别在了对方的斗篷上。

“好了。”钟情松开手,重新看回秦思意的眼睛。

“你说会不会有新生以为是塔尔顿的学生来串门?”

像是刻意要惹恼钟情似的,对方玩笑着多问了一句。

他在话语间几步跃上了台阶,蓦地转身,堵住了钟情的去路。

“发生什么事了吗?”秦思意沉下表情,忧悒地回看过去。

钟情仍是不说话,在短暂地停步之后,绕开对方,踏上了又一级台阶。

经过秦思意时,对方蹙着眉将目光紧追着。

钟情有意放缓了脚步,眼看秦思意像那些忽遭冷落的小猫一样,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

两人维持着微妙的气氛,直至巧合降临在休息室的转角。

秦思意终于忍受不了似的撇开了钟情,可还没等他往前多走几步,一朵纯白的玫瑰就从斗篷下方直直坠下,掉在了斯特兰德深色的地板上。

钟情没能收住步伐,一脚将尚未盛放的玫瑰,踩出了软烂腐朽的衰败。

他好像此刻才想到该回答于数分钟前的答案,轻慢地将视线移动至脚下,最后看着那摊不成型的玫瑰说到:“现在你确实只有塔尔顿的胸花了。”

窗外的枯枝在钟情的话音里刮过玻璃,挠成刺耳的尖啸。

秦思意恍然发觉,自己早已看不透眼前的少年。

半晌,他无言蹲下身,将那份精心撰写的文稿放在地上,用自己干净的手掌,轻轻拢起了被踩得稀烂的花瓣。

“钟情……”

秦思意轻叹一声,却再没说上任何用以表达情绪的话。

——

次日的午间点到结束,钟情独自离开了斯特兰德。

他只在签名时短暂地见了秦思意一面。

对方似乎仍旧心情不佳,在写下名字之后,很快便离开了宿舍。

钟情记得秦思意在拉丁语课前还兴致颇高地和自己打了招呼,可现在想来,倒显得像是他产生了错觉。

或许是之后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钟情在前往餐厅时只见到了林嘉时。

对方同他打了声招呼,端着餐盘坐到了三人常坐的位置上,继而与沉默的钟情进行了一场无比尴尬的午餐。

林嘉时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起昨天的演讲。

不炫耀,也不陈述。

仿佛那是又一个,因为钟情的过度关注,凭空虚构的假想。

只有分享了秘密的秦思意知道,林嘉时的缄口不言,究竟藏着怎样令人唏嘘的故事。

——“我拒绝了。”

这是一天里,林嘉时回答秦思意的第一句。

时间向前倒推数日,林嘉时少有地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际长途。

并非来自软件的语音请求,而是真正拨出了他的号码的跨国通话。

贴合所有防骗知识的开场,对方自称是江城第一医院的急诊室,而将他抚育成人的外祖父则正因中风进行抢救。

来电的时间恰逢午休,他百无聊赖地应和了几句,不知怎么,便为对方手机里过于真实的背景音开始惴惴不安。

挂断电话后,林嘉时立刻就尝试着拨打外祖父的电话,可无论重复多少次,手机里也只会传来令人焦躁的忙音。

他听着那道机械的女声一次又一次说出无人接听几个字,本就慌乱心,终于一点一点开始下沉。

林嘉时的父母在他年幼时,因为一次事故,双双离开了自己的孩子。

他至今没能从外祖父母口中得到详细的经过,只能凭借当时不多的新闻拼凑。

两人被外派至中非监督项目,在当地突然爆发的疾病和动乱中,由于医疗条件的落后,没能熬到近在眼前的回调。

林嘉时那时不懂家里为什么突然来了一群慰问的人,只知道外祖父母看起来,要比他在机场送别爸爸妈妈那天更为伤心。

他于是乖巧地走过去,窝进祖母怀里,用对方平时最喜欢听见的话安慰到:“外婆,不要伤心了。我以后每次都会考到一百分的。”

稍长大些的林嘉时渐渐明白了,原来父母的照片被挂上墙壁的那天,祖母的悲伤是与他拿不到满分时全然不同的。

那是更为深切的,发自肺腑的苦涩;是直到心跳停止都无法忘怀的哀戚;是永远无法忘却,也永远不能提及的痛楚。

那是再优秀的林嘉时也无法根治的顽疾。

他记得自己飞往L市的那天,对他向来严格的祖父并没有要求他刻苦学习。

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机场匆忙的人潮里,颤抖着声音不断地嘱咐——注意身体,好好休息。

林嘉时每个字都听见了,每句话都记下了。

可他没有照做,他飘飘然地以为,自己在这里,就拥有了同其他所有人比肩的资格。

而演讲日的前夜,当林嘉时接到外祖母回拨的电话,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错得究竟有多么离谱。

“嘉时啊,外婆有没有打扰到你啊?”

老人的声音理所当然是沧桑的,但与记忆中的不同,现在它又多了几分沙哑。

林嘉时从来没有忘记,多年前的某天,外祖母的声音也是一样的艰涩。

他已然预感到了什么,稍稍调整情绪,至少让自己的语调显得不那么压抑。

片刻过后,林嘉时温声回答到:“没有。刚做完作业,还要等会儿才去洗漱。”

“那就好,那就好。外婆怕吵到你做作业了,写不出来就不好了。”

老人将每个字都拖得极长,短短两句话,听得人莫名从心底泛起酸楚。

林嘉时用指甲去抠衣摆,试图以此平复情绪。

然而堵在喉咙里的滞顿感几乎就要令他窒息,无论如何都无法借此消解。

他调整了许久才再度开口,委婉也含着希望地问到:“您和外公身体都好吗?”

电话那头没有像先前一样立刻传来回应,老人在漫长的停顿后答到:“外婆好得很,你放心好了。”

“就是你外公,你外公……前几天生了点小病。”老人又沉默了几秒。

“不过我们和医生商量过了,再过几天就好出院了。”

有仪器的声音在老人的话语间‘嘀嘀’响着,平稳且规律,给人以一种特殊的安定感。

林嘉时盯了会儿桌上的药盒,愈发低迷地继续:“怎么不多住几天?再仔细检查检查。”

他听见外祖母在这句提问后窘迫地笑了,犹豫了一霎,而后掩饰般说到:“那多浪费钱啊,再说让护工照顾哪有外婆仔细。”

老人什么都没说,字里行间吐露的却都是生活的无奈。

林嘉时不会笨到听不出真正的缘由,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去扭转对方已然定下的决心。

事实上,林嘉时父母的赔偿款其实并不优厚。

时间间隔太远,加之当时的各项条款尚不完善,最终交到祖父母手里的钱,甚至将将才抵上两人一年的工资。

他的祖父一辈子教书育人,而祖母不过是个普通的主妇。

老人们靠着不高的退休金维持生活,从未想过去动那笔存款,一分一厘都精打细算着,只为林嘉时的将来。

只能凭借双份奖学金入学的林嘉时,与这所私校里的其他人,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离开L市的话,外公外婆过得是不是就会比现在好一点?

分明不久前还任性地说着自己可以陪秦思意去任何对方想去的地方,可等到真正挂断这通电话,林嘉时却蓦地回到了现实。

他做不到对秦思意的承诺,从一开始,那就是一堆漂浮在半空的梦幻泡沫。

“我在考虑毕业以后要不要先回国。”他在课间,对着满眼欣喜的秦思意,说出了思虑多日的想法。

“为什么?你完全可以继续拿奖学金的啊。”

后者不明白林嘉时的选择。

在他的理解里,拿到奖学金便代表着对方不会再有其他关于金钱的顾虑。

而昨夜,林嘉时愚蠢地放弃了那个唾手可得的机会。

“如果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那这些年你都在为什么努力呢?”

“就因为一点生活费吗?你要因为这样肤浅的理由放弃先前规划好的未来吗?”

秦思意的不解在对方的避而不答中逐渐变成了质问。

他还是保持着一贯的优雅,语气却刻薄,仿佛林嘉时已然背叛了他们的友谊。

“思意,你没有为钱困扰过。”

对方不与他争辩,将一句话道成了叹息。

“钱比你想象的重要太多了,很多事情都是你在金融课上学不到的。”

林嘉时不愤怒也不埋怨,他在说完这句话后礼貌地噤了声,在心底由衷替秦思意祈祷。

——希望对方永远都不会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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