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一颗心悬了起来。
她握紧雁翎刀,反倒将手无寸铁的周蘅挡在身后。
裴炎已绣春在手,他又站在最前,将阿芙牢牢护住。
“我定护你周全。阿芙,别怕。”
他提掌一扬,那插栓应声折断,裴炎长刀出鞘,利刃朝着来者的方向。
不料屋外居然只有一人。
那人一身青衫,模样十分年轻,只是脸上有道细细的伤疤,直飞入鬓角。
他原先神色淡定地信步踏进门里,似乎一点也不惧怕。
直到他见着裴炎那把金纹绣春刀。
那人赫然一怔,脸上风云变幻,长眉也随即紧紧皱起,似很不敢肯定。
“金刀......”
他低声喃喃自语,像在思索着这把刀的主人。
末了,他居然下意识地后撤了两步,仔仔细细再打量了裴炎一番。
“你、你是......”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恐惧,“锦衣骑裴使?”
裴炎读不懂他这番反应。
若他是朝廷追兵,自然知晓他们身份,既已追击至此,见他们只得作困兽之斗,自然无需如此作态。而若是蒙原亲卫,并认不出这把绣春刀,更不会称呼他为使君。
现下唯有一种可能......
他长刀未收,盯着那人许久,“阁下是六皇子的人。”
那人见裴炎认出自己的身份,面上便少了几分警觉,但见他仍持刀对峙,也不敢贸然放松。
“裴大人,属下是殿下帐中亲卫督军岳庭知。”
他自报家门,随后狐疑地又瞥了眼金刀:“属下不知裴大人密到燕峡关办差,还望恕罪。只是属下不解,为何使君的入城文书竟似伪造?”
他虽客气着,但目光已抛向了裴炎身后的两位姑娘。
锦衣骑行踪诡秘天下布网,并非罕事。只不过哪怕是司衙女旗,也从未有着常服随使君办案的惯例。
更何况,裴炎这把金刀便是圣旨,见者谁敢拦下?他犯不着拿一份假文书混进城中。
且瞧他三人惊魂未定的神情,倒不像是奉命办差,而是......
裴炎蹙眉望向他,心道燕峡关果真是一处遗落之境,不仅皇子失宠,就连消息也如此闭塞。
看这少年将军的模样,中秋那夜的乱局应是还未传来燕峡。
他冷下眸子,镇定道:“督军依律不该过问。锦衣骑办差,素来不需向外人交代。”
裴炎这番话倒也不错,只是他不知晓,这遗落之境,既然没有圣上恩德,就无从说道朝廷的规矩。
山高水长,戍边的皇子,已是唯一的天命。
岳庭知居然笑了笑:“属下自然无权过问,只是眼跟前受殿下吩咐,须得将混入城中的疑犯带回大帐听候发落。”
他虽客气,但步子一动也不动,看来没打算卖裴炎的面子。
阿芙听得此言,心中却道歪打正着。
她亦觉察出这督军并不知道她的身份,更不清楚裴炎此刻极有可能已被判为钦犯同党。
他对裴炎如此忌惮,阿芙正好还能顺水推舟,借裴使的威风不动刀剑顺利进到军营,这倒也是个好结果。
裴炎自然也有此打算。
他终于收了绣春刀,“既是殿下的命令,裴某没有不从的道理。”
他回头看了阿芙一眼,又道:“还请督军前方引路。”
岳庭知终于让出了前路,他的目光停留下阿芙的脸上,好一会儿才转头出了门。
待到阿芙走下楼,她才察觉驿馆里外里已围了十数人。
不同岳庭知的常服装扮,他们俱穿盔戴甲,手持长剑,显然有备而来。
阿芙心道幸好方才没有贸然动手,要不就算他们一时赢得局势,到时候再进军营求援反倒说不清了。
因着裴炎的关系,岳庭知吩咐手下让了三匹马,带三人随亲卫先行回营。
阿芙翻身上马,顺利地出了城门,策马不多时便见着那庄严的军营大帐。
行至大营外,守备看清岳庭知的脸,速速开了闸口。
过后又狐疑这随行归来的两女一男身份,一时间毫无头绪。
还未临近中军大帐,岳庭知已招呼众人翻身下马。
阿芙自小长在军营,知道其中规矩,她乖顺地落地,将缰绳递给了前来接管的小将。
还未靠近帐门,岳庭知抬手一拦,“劳使君在此稍候,属下这就前去通传。”
言罢,他掀开帐帘,闪身走了进去。
阿芙原能听到一些人声,自岳庭知入内后,讨论戛然而止。
过了半晌,岳庭知方又露面,只是此时他的面色竟有一丝古怪。
尤其是瞧着裴炎的时候,那番欲言又止的冲动却仍忍了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殿下召见,你三人速速入帐去罢!”
言辞中居然半点客套和恭敬也没有了。
而阿芙一心求见贵人,自然没有觉察。
裴炎虽已看出不妥,可眼见阿芙已掀帘子走了进去,他只得按紧绣春刀,随她入内。
帐内有几名身着素衣的青年汉子,此刻正围着沙盘摆弄推演。他们见着来人,皆面无表情地瞥上一眼,并没有中断手里的动作。
阿芙以前常在爹娘的大帐中瞧见此物,心道他们正在推演军情,事关军机要事,她侧过脸并不多看。
绕过众人,但见一高大青年负手立于长案之前。
他正低眸查看文书,听得来人,便把头抬了起来。
阿芙本以为他会是位英武魁拔的大将。
不料杨见翊只着一身天青素衣,看似文质彬彬的质弱青年,虽因风吹日晒皮肤糙黑,可仍看出面目十分俊秀。
杨见翊瞧见阿芙,还未开口,目光又落在了裴炎身上。
他心间一震,算了算,他二人已有两年未见。
杨见翊上一回见他,是那年按期回京中述职,威风凛凛的北司阎王班师回朝,力挽狂澜平了良关之乱。
他那时以为裴炎终能当上那万人之上的锦衣指挥使,可皇帝并没有如人所愿。
而眼下的裴炎面冷气傲,湛然若神,似从前那边那般气质舒朗。
阿芙还未行礼,杨见翊却忽然道:“庭知,朝廷钦犯在此,速速差人将其关押听候发落。”
阿芙和周蘅猛然一惊,显然没料到这竟是陷阱。
而裴炎并不惊惶。
他躬身作揖,对杨见翊轻声道:“微臣参见殿下。通敌之事、中秋一案皆有隐情,望殿下攘弃小人唆摆,躬亲明察。”
可杨见翊话已投出,岳庭知自然领命。
帐外的亲卫听得此言,纷纷拔步闯入营帐,果决地将阿芙和周蘅扣押在地。
他们碍于裴炎的身份,又一时不知杨见翊的意图,由此并未近身。
杨见翊冷道:“既是冤枉,何故伪造文书?既有隐情,锦衣骑亲查了便是,山长水远找到我的帐前,你们又藏着什么心思?”
他质问着裴炎,不待他多言,又望下阿芙的方向,“燕峡关人多眼杂,你三人自入城便由暗卫通传至大帐。我倒宁愿来个瓮中捉鳖......”
他一顿,语气愈加严厉:“只是没想到这行迹诡秘的疑犯居然是裴大人。”
杨见翊慢慢行至阿芙跟前,蹲下身,盯着阿芙愤恨的脸,“我虽在野,但朝中消息并非半点也不知晓。罪女宋芙自投罗网,你还有何好说!”
阿芙瞪着杨见翊,恨不知他竟是如此是非不分的蛮人。
那谢靖堂指的这条明明就是死路。
她原以为杨见翊同他爹娘一般常年戍边护国,总该有英雄间的相知相惜。
不料他果真还是皇帝的血脉。
“我不认罪!”
她恨极,挣脱那将士的压迫,虽仍跪着,却霎时直起了身子。
“杨见翊,枉你多年沙场俘敌,竟看不明白忠义二字如何写!”
那将士见阿芙如此质弱,本也没有用多大的力道,没想竟被她轻易挣脱束缚。
眼见少女挣脱,他们还想施压,却被杨六郎抬眼阻止。
杨见翊沉着脸,由阿芙盯着自己,“如此说来,大小姐才懂何谓忠,何谓义?”
他喊她一声大小姐。
言语中不似裴炎那般恭敬,也不带调侃,更像是提点她曾有的身份。
“你如此忠义,倒为那世子构陷亲人,任良关城破百姓家亡?”
阿芙怒而冷笑:“我爹娘因护城战死,为景朝流血,为你杨家双双折了命。杨见翊,我宋芙还轮不到你来污蔑!”
不料那杨六郎忽而朗笑几声,丝毫不因她这忤逆狂言动怒,反抬手将她拉了起来。
“如此脾性,当是豪侠之女。”
阿芙不解他性情如此反复,一时没了言语。本以为她出口顶撞已是死罪,临到了便更没了顾忌,心中所恨全盘托出。
眼下见他似乎已没了蓄意刁难的姿态,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又看杨见翊后退几步,抬指遣散那些亲卫,“宋芙,你今日敢贸然闯入燕峡军营,想必不是从心所为。”
说罢,他抬眼看向裴炎。
裴炎终平礼,语气沉重:“微臣得蒙中书谢侍郎点惑,得知朝中仍不乏眼清心淳之臣。微臣携忠义侯府故人,特来燕峡求请殿下。”
杨见翊听得谢靖堂的名字,面色不为所动。
“裴炎,你身为锦衣骑之使,应当知晓不得与朝臣密同。”他冷眼望向裴炎,似乎在盘算他的罪行。
裴炎坦然与他对视着:“臣从未结党,更不与同僚营私。”
杨见翊未接话。
裴炎又道:“锦衣骑不过忠君之臣,裴某亦不例外。”
杨见翊深望了裴炎一眼,并不作何反应。他将目光投向怒意未消的阿芙,两袖扬风,负于身后。
那几名围站在沙盘边的青年像受到了某种旨意,忽然交手行礼,随后默默退了下去。
岳庭知亦即刻会意,当下遣散了那几名扣押阿芙和周蘅的亲卫。
帐内霎时空旷不少。
阿芙不解其意,但听杨见翊朗声道:“大小姐若想陈情,我愿听你一言。”
他负手走至长案前,随后徐徐坐下,又看了岳庭知一眼。
亲卫跟随他多年,自然明白他每个无声地吩咐。
他即刻向裴炎作揖行礼:“裴大人,还请随我暂避稍稍,殿下自有定夺。”
阿芙惊喜过望,面容攀上一丝悦色。
她回望裴炎一眼,只见他朝她稍稍颔首,由此心中更加笃定。
待裴炎一行离开,阿芙终于正视着杨见翊,然后郑重地双手齐眉,跪地行拜礼。
“民女宋芙,请愿亲赴蒙原勘查旧案,证我清白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