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默默不语,暗自想了许久,这才坦白道:“那日宴席前,我才知道原来你未曾见过世子。”
阿芙听他提及那恶人,心弦猛然一颤。
她的气息陡然飘浮,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人是她的心结所在,只当是想到那张漠然的脸,也足以搅乱她的神思。
裴炎见她这般狼狈,心中一阵懊恼,不由叹道:“若早知你有如此委屈,那日断不会让你见他。”
他又想到她这些天里受的苦,心里极不是滋味。而他又怎么知道,阿芙心中的悲戚究竟缘从何起。
阿芙凄楚地摇了摇头,她把长刀放下,轻轻倚靠在门边,细声道:“裴炎,你可还记得,我与你提过的那位大恩人?”
裴炎垂眸一想,却不敢应答。
屋外的秋风徐徐刮了进来,拨弄得帘子起了阵响动。
阿芙的衣摆在风里徘徊,她微微仰起头,眼神空洞,半晌才幽幽道:“他要害我,却为何要救我?难不成非要看看他的掌中玩物到底有多可怜么......”
余晖落在她半隐半现的脸颊上,在她身后,裴炎瞧不见少女的神情。
阿芙苦笑道:“我原以为他是个多么陌生的仇人。可那日一见,我只觉着自己是个天大的笑柄。”
她始终不肯回头面对裴炎,只是无奈道:“世人骂我通敌叛国,彼时他已擢升高位大宴宾客。可他偏偏救我两回,为什么?”
裴炎木然地坐在床边,似乎在那刹那失去了往日的判断。他的心像被谁系上了一块巨石,就这样猛然沉入湖底。
他已然明白阿芙话中所指,而这些日子以来所有蛛丝马迹,以及那未解之谜串联起来,让他意识到一件更丑陋的事实。
但现下的局面,压迫得她无法开口告诉阿芙真相。
阿芙望过湖畔那头的一片白茫,恨恨道:“只是怪我愚笨,从来不察他的古怪。”
还有后半句,她压在了心底。裴炎明明提醒过他,须得提防这平白冒出的大恩人,他早已告诫过她,这人或许另有所图......
她如今想来,才发觉顾宵当初所谓的折梅山庄甚是奇怪。
她自小就在小池坞长大,却从未听爹娘提起过千湖还有旁的武林中人在此留居。
她的阿爹宅心仁厚,又自是好客之人,如若真有这样的高门为邻,只怕他早已携家人登门拜访。
顾宵年纪轻轻已有这般修为,可他当时却以山庄主人自居,如何不令人生疑?
裴炎低叹:“你与恩公都是心善之人,从来不把旁人往坏了想,你没察觉也是情理之中。”
阿芙轻轻摇头,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不安地看向裴炎。
他瞧出她的无措,忙关切追问。
阿芙嘴角轻颤,似乎萌生了极强烈的懊悔:“你可还记得,我曾从徐茂荣手底救过一位小姑娘......”
裴炎稍稍一怔,转即联想到了前因后果。
彼时阿芙身负秘密,自然不会将那人带在身边。他当时并没过问阿芙将人安置到了何处,是因为已默认她发善心把人留在了小池坞。
而如今看她这样担忧,便也知晓只怕那小娘子受她指点投靠了折梅山庄,现下唯恐凶多吉少......
阿芙哀痛不已,像是想要得到谅解那般,忽而紧紧地抓住裴炎的袖口,眼角的泪花依稀可见。
“裴炎,我是个恶人,我是个恶人,这是我的报应!”
心中又想起他当初的坦白:行侠仗义,要先顾念后果......
她贸然救了菱儿,如此看来,真应了裴炎说的那句话,阿芙实则是害了她。
裴炎反手握住阿芙的掌心,任她叩在自己肩头。
默了半晌,才道:“你一心行善,何来报应之说?无论那小娘子前路如何,她心中必定是感激你的。”
阿芙的额头抵着裴炎的胸膛,她听着他的心跳,疲惫地说不出半个字。
又听裴炎道:“只是那恶人早有筹谋,恐怕追去山庄早已没了线索。”
阿芙忽而怒从心起:“哪怕就是一把火烧了他的宅子,也能解我心头之恨。”
她嘴上虽这样说着负气的话,可到底也并非心肠歹毒之人。
裴炎自然明白,也不愿她如此积郁寡欢,便索性下床穿好外衫,商定着与她一同前去。
此时暮色四合,秋意随舟前行,两人伴风直抵山庄码头。
而正如裴炎所言,他们自然扑了个空。
阿芙本也想抱着一线希望,只盼能找到菱儿的下落。只是她从未想过顾宵竟有如此狠绝的手段。
阿芙方才恨极才说索性一把火烧个彻底,而如今的折梅山庄,却是真正经历了一场火难。
这一切应早在顾宵的盘算之中,也许就在她离开千湖不久,他已命人点起一场大火,将所有的线索一炬成灰。
裴炎暗叹顾宵的手段,又见阿芙怅然若失,心中不由起了一阵怜悯。如此居心叵测之人,任阿芙再多机敏也斗不过。
阿芙缓缓踏入那片废墟。
此处别说美貌少女,哪怕是半个活物也瞧不见。这场火应是烧过许久了,期间虔州又逢雨季,由此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她站在焦黑的碳土之中,回身望向渡口。
千湖漫起了白雾,她似乎瞧见顾宵长身玉立,手执火把朝她砸了过来。
他的影子越来越远,她仿佛又见着他冷漠怨怒的脸。
顾宵倒在责怪她抢先识破了他的真面目么?若非如此,他还打算瞒她多久?
她隐着颤抖,心中一团乱麻。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温情时刻,他望着她的目光如何也跟冷漠没有关联。
他甚至还说,这是他二人的缘分,他甚至问过阿芙,日后是否也愿为他赴汤蹈火......
他竟是这样愚弄她的!
裴炎犹疑了片刻,竟不知如何安慰。
他才走到阿芙跟前,只看少女眼泪婆娑。她终是忍不住,埋在他肩头啜泣了好一会儿。
她从未在他面前哭过这么多回,矜贵的大小姐向来肆意潇洒,哪有这样多的委屈。
裴炎双手抚在她的后背,此时也只得低声一叹。
阿芙怏怏回到小池坞,晚饭拿干粮应付了一餐,之后早早入房休息。
裴炎见她兴致低沉,便不想再烦扰她静养,独自在灯下筹谋。
他当夜在席上奉命捉拿刺客,可如今几日过去,他不但没有回应北司放出的冷烟令,更没有留下丝缕线索让旗官寻来。
世人都知他裴炎神鬼难挡,区区世子的近侍已近乎将刺客钳制,裴炎更没有理由会与她缠斗这样久。
裴炎在众目睽睽之下追随刺客而去,之后杳无音信。北司众将心乱如麻,而沈裕早已觉察异样,裴炎心底更如明镜。
只是事情不做也已做了,在他听得阿芙那声“五哥”之后,裴炎整个人就像被灌了铅似得,再也不能放任她不理。
他更没去想今后如何。
夜已很深,裴炎熬了许多天,此时身子也有些疲乏。
他给油灯罩了一层遮盖,由此阿芙也能睡得踏实一些。
此时阿芙伤势尚未痊愈,他也不想将她独自撇在冷清的小院里,由此便在外间随意接了个铺盖,就地凑合一段时间。
二人之间只相隔一面屏风。
裴炎体力不济,但意识仍很清醒。他阖眼静息,本已归入安宁,谁知耳畔忽听轻微细响,他猛然睁开眼。
绣春刀已被他提在手上。
他飞速起身,原还想出门查探,不料屋内却传来动静。
裴炎心底一紧,忙绕过屏风,只见阿芙已翻身坐起,正披着件单衣站在桌前摸杯子。
她见着提刀闯入的裴炎,先是一惊,差些摔了杯子:“怎么了?”
裴炎松了口气,这才缓步进来,又接过杯子替她满了热水。
“无妨,我放心不下你,听得动静所以进来瞧一眼。”
水递过去,阿芙乖顺地抿了一口,显然仍有困惑:“既是瞧一眼,怎还带着刀?”
裴炎瞒她不住,这才道:“阿芙,小池坞的机扩已许久没安置了吧?”
阿芙点点头:“如今这儿也没值得惦记的物件,罢了吧。”
裴炎深望她一眼,到底没说话。他仔细辨别着动静,心道自己从未出错,只是阿芙眼下转醒,还是别给她徒添忧虑为好。
不料两人静默许久,阿芙倒是忽然蹙眉朝屋外望去。
她忽然按住裴炎的袖口,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子:“有人。”
裴炎意外她的警觉,还未来得及追问,只听屋外传来一阵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阿芙姑娘,是我。”
屋内二人惊讶地对视一眼,还不待裴炎阻拦,阿芙已答:“周蘅?”
人也慢慢朝屋外走去。
裴炎快步跟上,像要将她挡在身后。
阿芙倚在门边,借着月色,只见一名长发少女孤零零地站在小院里。
她似仍很虚弱,脸色在月光下越加苍白。只是瞧着精气神十足,想来那日夜宴所受的伤已无大碍。
裴炎按着阿芙的胳膊,不让她再近身。
他冷望着周蘅,“周姑娘为何来此?”
他自然不信周蘅只身前来,说话间已迅速摸查了一遍周遭暗处,深怕有埋伏。
周蘅瞥了一眼裴炎,冲着阿芙道:“你的伤可好些?”
说罢,她伸出手,忽然朝她抛来一袋小物件。
裴炎眼疾手快地夺了下来,扯开封口,发现里头是一些外敷内用的药品。
周蘅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裴炎,还是对阿芙笑道:“我只能尽些绵薄之力,还望你早日康复。”
阿芙谢过周蘅,因不知她为何能轻易找到他们的行踪,由此不敢贸然请她入内。
别说裴炎,经此劫难,她对周蘅也是放心不下的。
周蘅倒也不恼,自知忽然造访极有嫌疑。
她轻叹,总算正眼瞧向裴炎,“裴大人,我替你的同僚传句话。”
裴炎剑眉一蹙,握刀的五指又紧了些。
“中书令谢靖堂,规劝使君悉听一言。”
蓦然间听得谢靖堂的名讳,二人又是一惊。
阿芙不露声色,悄悄抬头望向裴炎,只见他眉宇间疑思不减,听言只剩沉默。
周蘅素手一翻,自腰间抽出一封薄纸,“裴大人,敬看此信,你便明白了。”
她伸手递了过去,脚步一动不动。
裴炎神色轻慢地望着周蘅,又将阿芙往屋内拉了稍稍,随后信步走出房门。
莫说区区一名周蘅,就算顾宵随同现身,他也照样不惧。
他走到周蘅面前,只觉她神色如常,似乎已无重伤之累。
裴炎接过信纸,上书寥寥几句,只是他看过之后面色却愈加凝重。
阿芙见他久久不发一语,旋即关切地问了一声。
过了许久,裴炎才低声道:“谢侍郎让我们一路北行,往燕峡关求请六皇子明察通敌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