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如平原跑马,一放便难收。
阿芙缓步走着,这小慈寺倒有难得的安宁。她绕到僻静的后院,找了处没人的石凳,就着树荫仰面躺倒,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
她心中没了那丝浮躁,一觉睡得满足,再睁眼已是午后。
这后院鲜有香客踏足,风光愈发清幽,阿芙即算是转醒了,也在石凳上赖了一会儿才起身。
她绕着后院逛了一会儿,登上一处幽僻的小亭。而在前方假山下的小池边,她隐约瞧见有人影浮动。
白衣临风似玉树,黄衫闭月赛嫦娥,真是一对养眼的眷侣。
可待阿芙瞧清楚那少女绝艳的脸,却差些惊叫出声。
那人竟是赵府三小姐!
她又见站在她身旁的白衣公子斯文俊朗,倒像是位翩翩才子,气质夺人。
他二人的交谈声在安静的后院隐隐可辨。
那公子的神情分外温柔,低声问着:“甄儿想要什么及笄礼?”
阿芙狐疑,瞧他二人亲昵的模样,心中暗想他难道是赵三小姐的同族兄长?
三小姐的娇憨不改,柔声道:“清哥怎还直接问起我来了?你倒会偷懒。”
阿芙见着她这番模样,又听清这句话,便知先前在布幔外她也曾这样面对着裴炎。
心中百般滋味翻涌而起,阿芙竟不知是走还是留。
年轻公子倒是很会讨人欢心,只听他笑道:“甄儿深得皇后娘娘宠爱,什么稀奇宝贝未见过?我正是将此事时刻记挂在心,这才怕怠慢。”
阿芙眼见着三小姐眉开眼笑,掩嘴轻轻乐了起来。
阿芙想起裴炎那幅冷冰冰又不解风情的木头样子,不由腹诽:我当是你们郎情妾意,却没想到还有位翩翩公子对三小姐虎视眈眈。
又听那公子道:“甄儿的及笄礼定在中秋,待过了大典,冬猎之后我便向父亲提请,正经到赵府下聘。”
三小姐的脸带着些许红晕,她垂下头低低笑着,仿佛乐在其中。
过了一会儿,她才徐徐开口道:“相爷与父亲一向无甚来往,也不知他作何打算......展大公子是丰京多少人家的座上宾,想要与你攀亲的姐姐多不可数。”
却听那公子急忙道:“我与你早已互表心意,还理得其他姐姐妹妹?你我二门联姻是好上加好的事,父亲必不会反对。”
阿芙看他二人你侬我侬,一团火急在心头。听这公子说来,他们二人的感情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那三小姐今早在画坊跟裴炎打情骂俏又埋了什么心思,她将裴炎至于何处?
阿芙恨叹了一声,也不待思索更多,蹙眉急急离开了小慈寺。
待她绕到前院,便瞧见赵府那顶八人大轿就落在院内。
她匆匆瞥了一眼,快步出了门。
许是心里揣着别样的思索,她的脚程快了不少。
她一心想要揭露些见不得人的秘事,急急进门,穿堂过院,眼前一没留神,竟与来人结结实实地撞成一团。
阿芙来不及喊痛。
对面那人却低声喘了喘,语带委屈:“姑娘,你怎么了?”
阿芙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吟兰。
只见她眼圈微红,似是哭过一场,真令人一见生怜。
阿芙急声道:“没事。我走得急了没见着你,还疼吗?”
吟兰一怔,垂首摇摇头。
阿芙默默,片刻后又低声道:“见着裴炎了么?”
吟兰听得他的名字,似有些惊惧。
她的身子一抖,半晌才轻轻摇头,转瞬又快速顿首道:“使君他、他在书房议事。”
不待吟兰阻拦,阿芙已快步朝书房小跑而去。
此时才过晌午,丰京城已有烈烈暑气。
阿芙站到书房外时,身后已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微微喘着气,尽量平复着心情,试图以最客观的口吻向裴炎“告发”此事。
此时房门紧闭,她的步子才停下,隐约听得屋内戛然而止的交谈。
阿芙一怔,知晓是自己莽撞。
她定了定神,慢慢道:“裴炎,是我。”
阿芙便听到脚步声渐近,很快地,那扇房门被轻轻拉开。
裴炎那身墨黑宽袍出现在眼前,抬头,阿芙见他望来的目光带着疑虑。
他领她进门,低声道:“怎么了?”
阿芙才要开口,却瞧见里头坐着的人竟是齐追,话到嘴边便霎时顿下。
裴炎看她一眼,微微垂眸道:“你先去吧。”
齐追的神色有些尴尬,他闻言便即刻起身,好似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书房那般急不可耐。
他匆匆向阿芙道别,四目相对,阿芙却又觉得齐追似乎有话想说。
可一旦察觉背后是裴炎冷厉的目光,二人都不敢造次。
齐追走后,裴炎神态自若地让她落座。
阿芙解下绣春刀,轻轻放在案上,裴炎垂眸拂了一眼,嘴角微动,却不说话。
阿芙打量了他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裴炎,你多大了?
裴炎本就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忽而听她这样问,稍一分神,转即道:“二十有三。怎么?”
阿芙迟疑着嘀咕了两句,低声自叹:“年纪是有些大了。”
裴炎刚喝到嘴边的茶差些没洒出来。
他险些失态,由此颇为不满地瞥了一眼阿芙,沉下脸道:“大小姐自然看不上我。”
阿芙急忙辩解,不假思索道:“不,与我无关。我只是说,你这个年纪的男人大多都已有些经历,更懂得带眼识人。”
她犹豫了片刻,虽然想告诫裴炎别被美色蒙蔽,但最后还是决定婉转些。
裴炎眸光一暗,沉声道:“锦衣骑干的就是带眼识人的差事。”
阿芙见他点不透,急道:“我并非与你谈论公事。而是说、是说身边人......不,枕边人!”
他的话头一滞,忽而似笑非笑地看着阿芙:“你在说吟兰?吩咐管家打发了便是。”
阿芙气急。
她口不择言,双手轻轻拍打着案几,脱口而出:“你得当心那位甄儿!”
裴炎一愣,定定望着阿芙,目中神色满是疑惑。
他下意识道:“你说谁?”
阿芙一时被问住,她稍稍晃神,暗自琢磨了半晌,还是没明白裴炎的意思。
他竟不知道“甄儿”是谁?
难不成与他私会的只是另一位赵家三小姐,只是这两位美人都偏巧同一时间出现在画坊罢了。
过了一会儿,她不死心道:“你被鬼迷心窍,我说的就是那位赵三小姐!”
裴炎恍然大悟,而很快又略带疑思道:“你说赵定柔?甄儿应当是她的小字,我并不知晓。”
阿芙彻底糊涂了。
他们的关系但瞧着如此紧密,而裴炎却连心上人的小字也不知晓。
裴炎又不解道:“阿芙,你怎会知晓她的小字?你方才所说‘带眼识人’,又与她有何干系?”
她脸一红,当然不能坦白自己当了“梁上君子”这一丑事,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你无需追问这些!”
阿芙既不能坦白她在画坊撞破了二人幽会,更不可能将在小慈寺的所见所闻赤裸裸地摊开在裴炎面前杀他自尊。
她叹了口气:“总之,赵甄儿也好赵定柔也罢,她......并非你所想的那种好姑娘。”
裴炎见阿芙并不像是在闹脾气,句句带着埋怨,不由蹙起眉默了片刻。
半晌,他才沉声道:“阿芙,我不知你听谁说了些什么,但三小姐实在无辜。”
阿芙讶然地望向裴炎,怔了半晌,怒气翻然上涌。
她想过裴炎可能会恼怒,又或是无奈,她甚至还想过他可能会有一丝落寞......
可阿芙唯独没料到,裴炎竟如此袒护赵定柔。
他分明就是不相信她!
阿芙若不是亲眼所见小慈寺的幽会,她真要怀疑自己是否也不过是个只懂搬弄是非的妒妇!
她忽然拔身而起,不屑地奚落道:“裴炎,你真不知好歹!枉我觉得你英雄盖世是个正人君子,却没想到你如此贪慕女色,连旁人的劝诫都听不进。”
她因气急,连声音也在微微发抖。
裴炎怔在座中凝望着阿芙,竟被她骂得有些恼怒。
他冷下嗓子道:“你若不喜欢吟兰,随时可打发了她,只是无来由扯上三小姐又是为何?”
此时他不提吟兰还罢了,旧账一翻,阿芙更是心中愤懑。
他言语中没有半分的怜惜,阿芙又记起吟兰哭得梨花带泪向她求饶的可怜模样。
裴炎果真要借她的刀,杀了对阻碍他飞黄腾达之人!
阿芙怒上心头,恨道:“我就是这般恶毒。皇帝毁我清誉,我便见不得那些世家小姐过得比我好,我也教她们尝尝这样的滋味!”
裴炎一怔,他冷冷地望着阿芙,居然道:“大小姐若有怨气,只管冲我来。”
阿芙恨恨地瞪他一眼,撂下狠话:“你也配!”
不待他出言挽留,阿芙带着冲天的怒气,几步大跃匆匆离开了书房。
她心里暗骂自己真是多管闲事,眼下的麻烦还没个头绪,她倒操心起别人的终身姻缘。
她偏偏就是不愿与裴炎好好说话,说到底,她不知赵定柔究竟好在哪里,竟能让裴炎如此在意!
阿芙负气回房,吟兰见了也不敢上前多问。
柳妈关切了几句,没得到答复,由此只得带走了吟兰,好叫阿芙冷静冷静。
及至傍晚,柳妈喊她吃饭,她到了厅内却发现裴炎并不在座。
她有些茫茫然地缓身坐下,心道他竟比自己还要记恨,他二人只不过因那赵定柔起了争执,裴炎竟气得丢下她不管不顾。
阿芙这样想着,眼看这满桌美食迟迟动不了筷子。
柳妈猜中了阿芙的心思,便笑道:“姑娘,你安心吃吧。使君离府许久,已去了北司交办差事,今夜也只怕也不回来了。”
阿芙一怔,虽知柳妈聪明过人,可她也不愿小心思就这样被人直白看穿。
她索性拿起筷子浅尝了几口,兴致着实寥寥。她划拉着米粒,漫不经心地问道:“柳妈,裴炎什么时候出了门?”
柳妈轻声道:“这我实在不清楚,不过使君临走前特地吩咐,我们须得照看好姑娘,万不能怠慢。”
她轻顿,又笑了笑:“尤其在吃食方面。”
阿芙手间一颤,忙咽了一口饭掩饰心虚。
她默了一会儿,语气缓和不少:“锦衣骑......近来公务繁多?”
柳妈格外殷勤地替裴炎解释:“蒙原亲使明日便要入城,使君需多提点京城布防。再说,使君还需率林卫军入城领行,今夜必然要留宿宫中的。”
阿芙不明所以,疑惑道:“率军入城,这是为何?”
柳妈话头一顿,半晌才低声道:“官家要以三千林卫军震慑蒙原的气势,我朝始终要压过他们一头,这才能令别有居心之人忌惮。”
阿芙心中一骇,手里的筷子险些跌落。
她张惶地望着神态自若的柳妈,心道她不过区区家仆,竟也敢口出狂言妄议朝事。
这些话若给有心之人听了去,岂不给裴炎招来杀身之祸?裴炎的近身随从到底都安着什么心思......
柳妈似乎瞧出了阿芙的心思,便笑道:“姑娘不好奇么?为何宅子里来去只有我们几人。”
阿芙不敢接话,她埋头盯着空碗,心弦拉紧。
她只听柳妈徐徐道:“姑娘身份不同,这些话我说给姑娘听并不要紧。使君年少有为,心中自存抱负,我们自然要为他打点周到。毕竟伴君如伴虎......”
阿芙的心跳得很急,她努力让自己放松,可心中那声告诫愈来愈清晰。
伴君如伴虎......
阿芙蓦然想起儿时娘亲也这样说过。
她定下神思,不再去想柳妈的动机。转口问道:“明日应当很热闹吧?”
柳妈颇为识趣,照着阿芙的话答:“自然是千载难逢的大场面。若是运气好,百姓还能瞧见随行而来的蒙原公主。”
她又轻笑:“闻说这图敏公主可是漠北第一大美人。蒙原大汗似乎想在朝中替公主找位如意郎君,以结两国之好。”
阿芙心中一凛,莫名竟有了个隐约的期待。既然百姓能瞧见蒙原公主,那特穆尔世子是否也在其列?
她若能趁此机会瞧上他一眼,也算了却自己一桩心事。
只要记住他的模样,她便能悄悄离开丰京,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更不需要担心被人发现行踪。日后她寻得机会偷偷北上蒙原,便杀到他特穆尔王府亲自逮他问个明白......
她的心砰砰跳着,再管不得柳妈余下说的闲话,思绪已飞到天边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