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思来想去,怎也看不透。
她思索了片刻,又分析道:“若非有更大的利益摆在眼前,红玉怎会有胆子得罪徐茂荣?就算要杀他,以红玉的本事,也必然会做得天衣无缝,更不可能选在绿柳斋动手。”
裴炎见她已有顿悟,暗自犹豫片刻,他的视线落在红玉喉间的血洞上。
过了半晌,他才顺着阿芙的推测继续道:“也许她遇到的并非更大的利益,而是一个足以令她冒险求生的巨大威胁。”
阿芙一骇,迟疑道:“你是说,有人借红玉之手杀了徐茂荣?”
裴炎默默颔首,忽然叹道:“方才我已有此疑虑,本想与齐追再行商量。但这小子只顾安抚徐国公,以稳持南北司的平衡......他见红玉已死,便无心追查。”
阿芙听出裴炎这话并无贬斥之意,便跟话道:“齐千户天生是块当官的料。”
齐追自然明白此案悬疑,但徐国公在意的只是他所认定的真凶是否偿命。
若不能安抚好徐国公,看他这蛮横的态度,估计真会将裴炎告到东宫门下。
阿芙虽不了解太子妃的秉性,但听齐追的暗诽,想来她也不是个分得清是非的大义之人。
如若惊动东宫,那锦衣骑北司必受牵连,裴炎应该也不想徒生事端。
裴炎见阿芙一点就透,不由轻笑道:“你倒是聪明。只是万不能用在歪路上。”
阿芙自小听惯褒奖,若是外人恭维,她必不会在意。
可现在她听了裴炎这番夸赞,竟有一股全然不同的满足腾在心间。
她自顾自暗喜了半晌,更是信心十足,由此又道:“究竟是谁与徐茂荣有如此仇怨?”
裴炎冷笑:“徐国公高门阔户,想必有不少仇家。我留几名旗官在麓州跟办,你若好奇,从丰京返程时再来瞧个清楚。”
他说话时正望着阿芙,嘴角噙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双迫人的眸子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阿芙被他看得脸上一热,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回避道:“再说吧。”
裴炎笑而不语,拂手掀起薄衾盖住死状凄烈的红玉,按刀出门。
二人才到中庭,却见徐国公黑着脸站在堂前,而先前被裴炎打伤的赵诚也已入内。
此时他正附在一侧,低声与徐国公窃窃私语。
齐追候在一边,脸色是万般无奈,想来徐国公并没有给他好脸色。
赵诚本是钩头耸背,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可他这回终于瞧清楚了站在裴炎身后的阿芙,整个人像遭雷劈般登时僵住,视线再也移不开。
他望着阿芙,又速速与徐国公耳语片刻。
只见徐国公阴郁的脸色更生恨意,他的眸子里腾起一阵怒火,铺天盖地朝阿芙烧来。
他长袖一挥,恶狠狠道:“速速来人,替我将那小子绑起来!”
阿芙见状一惊,忙往后退了两步,早备好身形以施展拳脚。
而裴炎却抬手挡在她身前,示意她别轻举妄动。
他横在二人之间,冷声道:“徐国公,何事如此恼怒?”
徐国公怒骂:“吾儿亲信赵诚亲口所言,你身后那名小旗正是那贱婢的同党!”
他指着阿芙,快步往前,目中皆是仇火,“他曾与吾儿起过冲突,如今就联合绿柳斋的贱婢要了他的命!”
阿芙见他颠倒黑白,忍不住喝道:“放屁!徐茂荣干着什么勾当,难道要我直言不成?”
裴炎阻拦不及,阿芙已然走到身前。他低低一叹,眼神示意齐追见机行事。
徐国公见阿芙毫不惧怕,不禁横生诧异。
他又打量了一遍阿芙,嘴里却骂:“黄口小儿好横的胆!你是哪个千户麾下的旗官?老夫必要你后悔今日所言!”
他又一把拉过赵诚,恨道:“你且好好记下这小旗如何顶撞于我,又如何出言污蔑吾儿!”
赵诚自然殷勤应下。
阿芙闻言一恼,又再高声道:“如何算作污蔑?徐茂荣这贼人死有余辜,他的恶行你难道半点也不清楚?”
她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更不愿再如此委屈。
遥想当初她被皇帝无端指责,心中愤恨更加难平。
她看着跋扈的徐国公,语气发狠:“你假公济私,因一己私欲关落城门。景朝有你等包庇祸乱的臣子,难道官家竟能偏私?”
这话足以践踏徐国公矜持的傲慢。
他清楚得很,徐府自然不能一手遮天,甚至连他胁迫知州封城一事,论到底也只能靠东宫勉强撑腰。
他更没有忘记,裴炎在朝中的权势足以撼动东宫。
他心里怎会不明白?既算是太子面对裴炎也要忌惮三分。徐国公再跋扈张扬,也当真不敢在裴炎面前为所欲为。
而现如今,只待裴炎一句话表态......
眼见事情不可收拾,裴炎这才长叹一声,似乎极为不耐:“徐国公,此事仍要继续闹下去么?”
他的目光生寒,定望向在场众人,“你说红玉乃杀人真凶,必要她偿命。如今凶手已死,你但信家仆之言,偏说旗官是同党......裴某仍是那句话,捉贼拿赃,缉凶论证。”
这便是不愿顺遂徐国公的意愿了。
赵诚见徐国公向他使了眼色,只得咬咬牙,硬着头皮来代主家碰钉子:“那日在破庙分明就是他点火杀人,可六爷贵人天象逃过一劫。他眼见放火不成,便勾结绿柳斋的贱婢下毒杀害六爷!”
徐国公像是得了有力臂助,旋即定色道:“裴炎,你有何好说?”
裴炎冷笑道:“裴某无甚好说。”
他看向阿芙,语调稍缓:“你说,是否真有此事?”
阿芙面无惧色地看向徐国公,“当夜我见他们掳走一名小娘子,言语举止无不下流。我一时看不过去,便决心出手救人,那火也不过是场意外。若我有心杀人,怎会点起火后便直接离开?”
裴炎又瞥了眼赵诚,面无表情道:“那名小娘子又是谁?”
赵诚被裴炎看得浑身不自在,额上不知觉淌下豆大的汗珠。
他支吾片刻,半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当然不敢就此认下,贩卖瘦马虽自成风气,朝廷也未出明文规限,但这大恶之事并不光彩,百姓终归对此深恶痛绝。
他若真是在这风口浪尖上硬碰硬,保不准裴炎就要杀一儆百,自此整肃瘦马之风。
更何况,他当初只见那酸秀才带人匆匆离去,并没瞧得真切。
第二天徐茂荣差他按迹寻来,原想将这秀才打发给教坊,毕竟麓州有不少官客偏好男色。
他依言照办,本以为此事已了。
过后问起红玉,她对秀才的去向支吾不言,徐茂荣还以为是谁手下没有轻重弄出了人命,由此更不便追问。
而他决计想不到那酸秀才居然是位锦衣旗官!
他眼见着如今的阵仗,已开始后悔当初的莽撞,先前真不该为了从裴炎那里讨回面子就跟徐国公告状。
徐国公自然清楚儿子平日里干的那些丑事,只不过他仗着徐家背靠大树,麓州城山高皇帝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下赵诚如此蠢材不能自圆其说,反倒被人抓住痛脚,着实可恨!
眼见他们无话,裴炎却又开了口:“说来也巧,当夜裴某也在破庙避雨。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当夜在西侧烤肉酣饮时徐茂荣曾说过什么?”
赵诚闻言大惊。
当夜他们贪杯喝了不少酒,一群人仗着荒郊野岭之地,当然口无遮拦。
他们高谈阔论,倒真是说了许多糊涂话。
而这些狂言若是被摆上诏狱,那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他连连跪倒在地,早已无先前的蛮横。
爬了一路,这才抖声道:“使君明鉴,小人绝未口出狂言!”
他又忙转向阿芙,恭敬地磕了个头,“许是那天黑灯瞎火,小人错将毛贼看成了旗官,还望官爷赎罪!”
赵诚满场求爷爷告奶奶,就是不敢再看徐国公一眼。他自知徐国公决不会为他一条贱命而开罪裴炎。
阿芙与裴炎对视一眼,似读懂了彼此所想。
裴炎轻蔑一笑:“如此说来,你竟是走眼看错了?”
赵诚如临大赦般点头如捣蒜,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下。
裴炎不再理会早已瘫软在地的赵诚。
他微微欠身,同徐国公说起了客套话:“裴某前来麓州本在行程之外,令郎遭此意外实属可惜,还望国公节哀。此际命案已结,身后诸事自有知州再行处理。”
徐国公见他想甩下这烂摊子走人,自然不肯罢休。
他忙拦下裴炎,不依不饶地问:“裴炎,你为何如此庇护小小旗官?”
裴炎笑却不答:“庇护?徐国公须得谨言。”
徐国公横眉怒目,他得了裴炎的警告,只得愤然地喘着粗气,再说不出一句话。
阿芙避开徐国公猜忌的目光,转眼见齐追带着名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外。
阿芙又看裴炎提步上前,与那男子低声交谈。
知州见了裴炎,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想来他被徐国公折腾已久,现在可算得以解脱。
恍然间,阿芙望向裴炎,他竟也垂眸凝望回来。
裴炎眉目俊朗,在人堆里本就格外出众,如今只着常服,却有十足的威严。
他望着阿芙,嘴角轻轻掀起一抹淡笑。
她心中一动,慌忙又移开了视线。
一行人陆续地忙开去了,阿芙特地转上楼去看了眼仍旧昏迷不醒的周蘅。
齐追找来的大夫在替她诊治,阿芙留神听了几句,确定下来她无大碍,心中便已宽慰。
如今红玉已死,绿柳斋众人也不知今后何去何从。
而她心负未解谜团,不久便要踏上前路,更不知结局是喜是忧。那丰京城一如张巨网,无形中将她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