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公子，你到底是如何认出我的。”琉璃依旧是一身鲜红嫁衣，坐在不远处的松枝上，手里没抱镜子，亦没有悲悯世人的神情。

她像个栩栩如生的活人，就和陆明意在画境中看到的那个酒馆小姑娘一模一样，笑得仿佛天下没有能让她忧愁的事情。

“念冬的事情，麻烦小公子了。”她从树上跳下来，朝陆明意郑重地行了个礼，又转向谢霜风，“劳谢宗……”

谢霜风冷眼扫过来。

琉璃冷不丁被看得一抖，话音当即拐了一个弯：“劳谢公子费心。”

陆明意一门心思撸猫，没发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起初我也有些分不清，后来见到了八宝琉璃镜，就能分清了。”

猫球想要反抗，但浑身痛得提不起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明意对他上下其手，摸完了耳朵摸尾巴，连肉垫都没逃过魔爪。

“毕竟是我们归月庄的东西，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陆明意摸满意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神情带了些意味深长。

“假的终究只是假的，八宝琉璃镜能模仿你的气息、神态、样貌，但无论如何都模仿不了眼睛。”

说完，他又怕琉璃听不懂，补了一句：“你的眼睛里有光，那是雪妖和‘琉璃’无法拥有的东西，琉璃镜仿造的空壳亦不能。”

“当然，让我理清一切的，还是谢兄的那一句提醒，‘整整四百年，都没有被祂找到’，你藏得很好。”

他朝谢霜风勾了勾唇，再次垂眸看向囚笼中的‘琉璃’，轻嘲道：“真是可怜，整整四百年，苦苦追着一具替身，机关算尽。”

“妄想与神争的蝼蚁，是你啊！”

少年清润含笑的声音散在冬日的雪风里。

这里到处是焚烧后的味道，腐朽气息混杂，却透出一缕浅淡而悠长的清香，像是经历无数岁月的焦土，在雨后破出新芽。

没有人再说话，死寂就在薄雾弥漫开。

那缕清香越来越清晰，缓慢却执着地驱散着令人不悦的枯朽。

陆明意深思几息，恍然反应过来，这味道——

是炎炎夏日时风吹过的麦浪。

这一瞬卷起了山风，越过漫山青松林，盘旋着撞向十八重檐下的金铃。

众人同时仰头，山神庙正殿缓缓汇聚出一道金影。

时隔近四百年的时光，第二场淫祀达成。

琉璃睁大眼睛盯着大殿，一眨也不眨，生怕这只是经年的一场梦，一旦挪开视线就会碎成泡影。

化灵的过程并不漫长，念冬的身影几乎在顷刻就显现出来。

遍地的麦香中多了些别的味道，霜雪梅香和着一丝暖意，并不明显，也无人在意。

“哧——”

寂静中响起一声轻嗤，突兀刺耳。

“妄想？”‘琉璃’在神力的压制下晃晃悠悠站起身，眼神轻蔑，“小子，究竟是谁妄想结局还未定，你不会以为区区几条因果线，就能将本尊控制住吧？”

红线织就的囚笼被晨曦渲染成金色，与地面嵌合处隐隐有黑雾缭绕，在又一道铃音中朝上侵蚀攀升。

整个过程只用了约莫两秒钟，‘琉璃’的身影在减淡，快要和未散的黑雾融为一色。金铃再次响起，化灵彻底结束，囚笼也被侵蚀殆尽。

一缕黑气腾空而起，径直向着念冬掠去。

琉璃反应过来，慌忙掷出琉璃镜，借助神力瞬间移动到正殿，但仍旧迟了一步。

黑气已经侵入念冬的眉心，化灵时残余的神力霎时转为黑雾，腐朽味掩盖住麦香。新生的灵气息不稳，最容易受到侵蚀控制。

念冬痛苦地皱起眉，仿佛陷入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她在紊乱的金铃声中勾起唇角，痛苦渐渐转化为讥嘲。

八宝琉璃镜悬停在半空，像是无措孩童，她太熟悉这种状态了。

这种被‘执妄’侵蚀无法自控的状态。

灿金的神力失去最后一点光芒，这代表着念冬已经彻底被压制，从此往后，她再也见不到那个追在身后唤着姐姐的孩子。

琉璃木然看着念冬的身影，却落不出一滴眼泪。

“污秽又如何？”执妄用回自己的本音，适应着这具新身体，“这次还要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将这场活祀进行下去，本尊想要找出剩余神格还要费些力气。”

“这就是新生的力量，真是让人愉悦。”

“新生？”陆明意嗤笑一声，缓缓站起身，“新生和往生只有一字之差，意义却截然不同，提醒你仔细分清楚。”

轻佻的尾音落下，执妄张狂笑声戛然而止。

一点萤光自念冬眉心亮起，几乎同时，念冬发间的凤钗溢出一缕霜雪梅香。

谢霜风单手捏了个咒诀，嗓音浸透寒霜。

“移形。”

念冬应咒，瞬间移动到两人身前，谢霜风持着那根从老树上折来的花枝，灵力合同萤光鼓动流转，径直抽向膻中。

咚——

古老清灵的铃声好似越过时间长河而来，一道虚影自念冬身上显现出来，陆明意就在这时出手，两指并拢，轻叩在念冬眉心。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商议过，却好像早就洞悉了对方的想法。

默契而完美。

花枝的灵气不会对念冬造成伤害，却足以给予执妄致命一击。侵入体内的黑雾被抽出，连带着天空也受到影响，如同镜子般碎裂。

窥月幻境彻底崩毁，虚影交错，几人再次归于画境之中。

画境中的红线早被腐朽侵蚀，却在这一瞬重归金红两色，陆明意撑着孤月，眼中的金芒转而蒙上一层天水碧色。

两方幻境同时处于溃毁，相互交叠，无论是神力还是妖气，皆是紊乱无序，所有人都无可避免地受到了气场的震慑，双目无神愣在原地。

陆明意作为窥月幻境的境主，所承受的威压比任何人都要重，却比任何人早反应过来，他眨了下眼，忍着灵魂的剧痛抽刀。

“谢霜风！”

少年意气风发的声音与灵气同时而至，谢霜风意识并未清醒，却在听到声音时，条件反射地勾住红线，将执妄附身的雪妖捆束起来。

刹那间，孤月刀气大盛，漆黑冰冷的刀刃没入雪妖的心脏，将其钉在地面。

雪妖瞳中的金色与黑雾同时褪去，就连身形也渐渐缩小。

崇淮雪患是受了妖力影响，雪妖受俘，神格归还的刹那，幻境重归现实，这场六月飞雪也就随之消散了。

残余神力涤荡，但凡有‘气’的生灵都难以避免受到灵魂冲击。

陆明意先天心窍不全，本就灵魂不稳，自身的气息又与幻境相连，崩毁的反噬叠加上神力涤荡，双重冲击碾过灵魂的滋味，无异于生剔活人骨。

神力凝聚成的浪潮汹涌而过，记忆中的痛感并未传来，反倒是一缕熟悉的霜雪梅香涌进了鼻腔。

好似过眼云烟，一晃就失去了踪迹。

神力涤荡的时间不算太久，短暂失明后，陆明意终于踩到了实地。

没有了神力的加持，雪妖‘啾’地缩成一个巴掌大的毛绒雪团，噗叽落在陆明意头顶上。

才刚刚经过了一场神力涤荡的折磨，陆明意头晕眼花，还没缓过气来，就觉得脑袋倏然加了重量。

他没站稳，一个趔趄单膝跪了下去。

小酒馆里布满了灰尘，熏风一过，老树的枝丫随之摇晃起来，满树银霜簌簌往下落，似雪一般覆盖了整片土地。

生命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不行，还是想修……

焦急地抱着键盘走来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山神娶亲（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