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川冗的目光从玻璃上移开，沉思片刻，踌躇着开口：

“沈姨，我，能问问童年阴影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既然都要离开，那就索性将所有事问清楚，他想。

闻言，沈琴从椅子上起身，走近监护室，看着昏迷不醒的纪野，眉目间尽是忧心，当年的画面实在令她肝胆俱裂，时至今日还心有余悸。

九年前，青州港，青州镇。

“妈妈，外婆，我出去玩咯。”

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抱着小皮球，蹲在玄关处自己穿鞋，朝厨房的方向大声说。

“别跑远。”一道苍老的声音回应他。

“知道了，外婆，妈妈再见。”

小纪野开心地往门外冲去。

“妈，少包点，中午我得去省里跟王总再谈谈关于项目的事，晚饭就不回来吃了。”沈琴把剩下的肉馅儿放进冰箱，“李姐大概六点左右回来，我让她顺路把阿岱一同带回家，你不要操心。”

“好，”满鬓斑白的老人笑呵呵道，“要是累，你自己盘店面，免得到处奔波。”

“嗐，这有啥累的。”沈琴把饺子下水，笑笑。阿岱刚满一周岁，她就又投入自己的事业，并且乐在其中，丝毫不觉得辛苦。虽说纪家家大业大，可她就愿意自己打拼。

或许，阿岱继承了她独立的性格，在幼儿园里其他小朋友吵嚷着要妈妈的时候，他很快就适应，并交了好多朋友。

所以她才同意让阿岱独自去相隔一个集市的小区玩耍。小区开发商为吸引住户，安装了不少游乐设施，现在又正处假期，里面全是成群结伴的小孩。

而阿岱就是在那里交到新朋友的。她还记得阿岱那天回来，蹦蹦跳跳地向她说起自己交到新朋友的过程，不过说着说着嘴角却向下撇，显得很不开心的样子。

问及缘由，原来是他的新朋友被人欺负，没人陪他玩，大家都孤立他，甚至不让他靠近那些游乐设施。

听到这话，沈琴当即皱眉，第二天便跟着阿岱一同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下午娘儿俩到的时候，远远看见五六个小孩围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辱骂，甚至动手推搡。

阿岱眼尖，冲过去将小孩护在身后，原来那就是他的朋友。之后沈琴给两个小家伙都买了吃的，阿岱的朋友有些怕生，从她手中接过甜筒时，眼中满是戒备，但也还是很礼貌地说了谢谢。

连着好几天，阿岱回来后的话题都是有关他那个朋友的。

从省里回来的第二天，阿岱仍旧像之前吃过午饭就溜出去同他朋友玩，沈琴也没太在意，可直到晚饭时间，他还没回来，沈琴心急，立马去那个小区找。

找到天完全暗下来，却还是没有阿岱的踪影。

说到这里，沈琴哽咽，几度失声，望着监护室内的纪野，泪不觉直流。

贺川冗长睫微垂，思绪还沉浸在那年的回忆中。

“后来，我们在小镇的垃圾处理点找到阿岱，当时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躺在恶臭的垃圾上，而对面还站着个双手提大砍刀的Enigma，对方脚边还躺着个被砍得七零八碎的人。”

“刀尖直指阿岱眉心，如果不是我们及时赶到，恐怕阿岱……”

沈琴捂着脸，不敢再回忆当时的惨状。

贺川冗听得心提到嗓子眼，浑身不禁轻颤。

“阿岱在医院醒来后，把那些天的事儿全忘得干干净净。医生说他这是过度惊吓再加上被E用信息素压迫、折磨，而患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休学的那一年他每天就坐在窗前，一句话不说，只是画画，一幅接着一幅。有以前老师教授的内容，也有他自己画的，在医生引导下，他才慢慢回归学校，重新开始正常人的生活。”

“但这辈子，阿岱都会被阴影所笼罩，如果再遇到类似的事，还可能导致他陷入阴影中，甚至无法醒来。所以，他极度怕黑，比常人更加恐惧E。”

沈琴擦去眼角泪痕，转过脸看向贺川冗时，眼中的悲痛之色已被愤怒所取代。

“你放心，我一定让那几个孩子受到应有的惩罚，不会让你们白受伤，阿岱的爸爸已经着手去处理这件事，至于其中伤人的那个Enigma，我必定要让他在监牢里度过后半辈子。”

沈琴垂在身侧的手紧握。

上一次，阿岱被E所伤，她没能让对方付出相应的代价，可这一次她不会让同样的事再发生。

怒火在心中翻腾，她恨不得立刻把那几个孩子丢进监狱。

而贺川冗一直垂着眼眸，听到无法醒来时，蓦地抬头看向沈琴，又倏地将目光转向监护室内，心中悲恸不已，自责万分。

如果当时被爸爸提走之际，他告诉纪野，自己待会儿不下来了，让他尽快回家，那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如果当时控制住自己，不让信息素溢出，或者前期奋起反抗，没准还能带纪野离开。

想到这里，贺川冗懊恼至极，他不该一再忍让，使得事情演化到如此地步。

可想着想着，他又兀自一笑，心中苦涩不堪，说起来一切的错都源于自己，若自己当时回绝纪野一起玩耍的邀请，那他也不会遇到E。纵使这次他被成梦打得再伤痕累累，也不会因此而触及并勾起纪野的阴影。

果然，被抛弃是有缘由的。

贺川冗捏紧双手，伤口崩裂开来，但他已感觉不到疼痛。

“对不起，沈姨。” 他哽咽着，眼眶湿润，垂头不敢看沈琴，“是我，没保护好他，导致他现在仍然昏迷不醒。”

“傻孩子，这事儿不赖你，你伤没好，别到处跑，”沈琴轻轻拍了拍贺川冗的脑袋，“等阿岱醒来，我会告诉你的。”

贺川冗“嗯”了声，再说不出其他话，匆忙逃似的回到病房。

郭勇在为他的事而到处奔波找关系，余芮也跟着忙前忙后。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床沿，怔怔望着窗外。

华灯初上，天边还隐约能看到粉紫相间的晚霞，晚风吹进来，掠过他。

贺川冗终于忍不住，伏在窗沿，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他很是矛盾。

他不想亏欠，可偏偏已经亏欠。

因为他，纪野才变成这样，他实在开不了口让对方帮忙隐藏身份，但这势必又会让勇哥的努力付诸东流。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是消失就好了，不存在就好了，贺川冗此时无比希望自己从未存在过。

初见纪野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他还记得那天纪野穿着可爱的背带裤，不仅帮他打走那群小孩，还留下自己的名字，说以后再有人欺负他，就来找自己。可惜他太笨，纪野写了好多遍，他还是不能将名字完整地复刻下来。但纪野不嫌弃，还告诉他，明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他还来与他玩耍。

那晚回到家，因交到朋友，他兴奋得彻夜未眠，在心底一遍遍依葫芦画瓢画出纪野的名字。

接连几天，他都与纪野一起玩耍。那是他童年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纪野送给他一株尤加利，说神已经把好运赐给他，让他要每天开心，而自己也会在他身边守护他，决不让那群小孩再欺负他。

果真，因为纪野的出现，那群小孩再也没来找过他麻烦。

从此以后，他无比期待纪野的到来。

但过了几天，镇里有Enigma杀了人，一时间人心惶惶，而纪野也是从那时便不再出现。

之后他进了纪野口中的学校，连跳几级后他发觉学校却不如纪野所说的那般有趣，每当被欺负时，他就很想念纪野，他想让他像那天一样帮助自己赶走这些家伙。

然而等了好几年，纪野都未曾出现。贺川冗甚至开始怀疑纪野是否真的存在，那些画面会不会是因自己渴望有伙伴而产生的幻象。

小学毕业那一年，贺川冗又一次被人欺负，只是他不再寄希冀于纪野，而是自己动手将人打倒。初一下学期，贺明盛因酒后过失杀人而判处几十年，而此时贺川冗已硬生生靠拳头打服校霸，成为学校那群小混混闻风丧胆的存在。但打架、兼职的同时，他也没忘记学习，甚至一度成为年级翘楚。

可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能取得如此好的成绩，因为每次打架通报批评都有他的名字，初一的班主任更因他屡次惹事而对他厌恶至极，频频冷嘲热讽，说中考考纪严格，让他认清自己，别为了虚荣心而弄虚作假。

不适合读书的，永远也不适合。

贺川冗那时不理解，后面某一天听到其他老师议论自己，他顿然大悟，不免也跟着他们嘲弄自己，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完美继承其父的暴虐基因，整天不是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而考试成绩却名列前茅。

怎么想，都不可能。

在那之后，贺川冗消沉了一段时间，也是那段时间，他彻底想通，既然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不学无术，只会在考试时弄虚作假的坏学生，那就让他们继续如此认为下去。只是这第一，他绝对不会拱手相让。

无论是成绩的第一，还是打架的第一，他都要。

后来，他果真成为学校风云人物，无论什么都稳居第一，令老师们非常头疼。

贺川冗从窗沿抬起头，静静望着窗外，假Beta的身份已被拆穿，等纪野醒来，就是他强制隔离的开始。

他丝毫不惧怕强制隔离的生活，可一想到寻找了七八年的人近在眼前，原以为能与对方一起毕业，还可以拥有张合照以供余生怀念，但现在看来，一切都化作泡影。

他顿时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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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尤加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