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里的世界渐渐清明。
林立的高楼倒退着消失在低矮的翠绿里。
“真的没事吗?”微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温清梧抬头,他正垂眸看她,灰色的帽檐压着碎发,冷着神情。
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刺眼的阳光从窗户泻进来,让本就封闭的车内变得闷热异常。
她不受控制地眨了下眼,纤长的睫毛扫落浅浅的阴影,神情下藏着难以捕捉的晦暗。
这些细小的动作落在商行樾眼里。
她来家里不过半个月,好像所有人都喜欢她。
但他知道,她明媚灿烂的笑容并没有几分真心,她的眼睛总是清透明亮,但他很少能看清那其中的情绪。
他说她是活在套子里的人,来掩藏自己的虚伪和功利,但她又无所求,就连唯一想进重点班的愿望,也是一个人挑灯夜读的努力换来的结果。
他好像看不懂她。
但好像也没办法再那样轻视她。
视线里的光晕陡然变大,后座的人拉走了窗帘。
温清梧没在意,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
“这两天的知识点,还有实习的注意事项。”她小声地解释着,把那个本子递给他。
两天的知识点,商行樾伸手接过,扫了一眼那个薄薄的本子。
她各科笔记都只用一个本子吗。
见他收了,温清梧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和白阿姨家里所有人打好交道,是她在榆城立足的保证。
她没有能力,身边也无人为她铺路,能逃离那个家已是万幸。
只要平淡地读完了高中,考上母亲当年就读的大学,拿到城市规划师资格证,一切就会好起来吧。
她知道附中的重点班有保送名额,这是她家的小县城不具备的。
她想要争取到那个名额。保送到榆大的城市规划学科,再按照往年的经验被分到荔峒。
荔峒的那栋别墅是不是旧了,母亲种的那些梧桐树或许正长得茂盛,再过几年她也有机会去看了吧。
温清梧垂下眼,嘴角轻轻扯起。
后座的人似乎还不满意,把窗帘拉得嘎吱作响。
商行樾坐直了一些,帽子的高度超过座椅,他回头,冷淡的目光扫过去。
后座原本执着于窗帘的男生停了动作,尴尬地用口型说抱歉。
去农基地的路程在郊区,路途遥远,大家都靠在座椅上沉沉睡去。
均匀的呼吸声包围着他们。
温清梧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绿油油的田野发呆。
那缕阳光依旧从窗户里洒进来,落在被展开的笔记本上,工整规矩的正楷字,小巧娟秀地被框在横线里。
几处知识点记得格外细致,还有一些小标注是她自己的理解。
他伸手到口袋里摸笔,才发现还有一个散着热气的纸包在兜里。
膝盖上莫名多了些有实感的重量,温清梧侧目去看,一个黄纸包出现在视线里。
上面还有一张字条。
——来学校路上碰巧买的。
这字迹她见过的,在那张标注了知识点的生物卷子上。
她侧目,视线随着光线落在本笔记上。
握着它的那只手翻动着书页,冷白的肤色下隐隐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脉络。
她想起他手指的温暖干燥,隔着一半校服布料传递到她的腕骨。
他其实也没那么讨厌自己了吧,会接受自己的好意,也会带吃的给自己。
虽然只是顺路,但起码不像从前那样对自己冷语相向。
温清梧拆开了包装,咬了一口鸡蛋饼在嘴里。
窗外风景变换,在瞳孔里落下模糊的光影,除却偶尔响起的翻书声,车内寂静如水。
一路无言,却也是她来梧城后少有的放松。
——
农基地占地面积很大,12个班级分了四个区域,下午老师带着逛了园区的重点培育基地,介绍了植物类型和生长周期,晚上就划定了区域自由活动。
“六个人一组,那就我们几个吧。”宋洛伸手从玫瑰园拍照打卡出来,拉着温清梧的胳膊撒娇。
温清梧没说话,抬头看向商行樾,他也看向她,眼里没什么情绪。
没有人拒绝,按照座位形成了六人小组,汪年和许哲搬了食材过来。
唐浅自觉地拿着蔬菜去那条清浅的小溪边清洗。
露天空间的菜板很小,温清梧挑了几根洗净的青椒准备切块。
手里的刀比预想中窄小很多,大概是考虑到安全问题,选择了小型的水果刀供学生使用。
宋洛站在一旁,视线追随着正在使用绞肉机的商行樾。
根据流言来说,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少爷。
考古这个职业虽然听上去清贫,但其实随随便便拿个茶器出来都是古董,况且榆城博物馆的大部分展品都是白念夏手下的考古队无偿捐献的,若是真论起来,他们家或许还有些政界的势力在。
她想不明白养尊处优的人怎么还会做羹汤。
夜晚院子里的温度低,他却还是敞着校服外套,后背线条极其流畅,将松垮的衣料撑出挺拔的形状。
宋洛觉得这人慵懒又肆意的样子还真是迷人。
他个子高,站在低头切菜的女生身边,遮住了须臾的光。
温清梧抬头,看到被搅拌均匀的肉馅。
“青椒酿肉?”她眼里带了点惊喜。
“嗯。”商行樾应声。
他戴了一次性手套,拿着勺子从盘子里挖了一块肉。
温清梧明白他的意思,把那盘切好了的青椒递过去。
“我印象里宋姨好像没做过这个菜。”许是因为今天他给自己带了饼,她也能大着胆子问他几句话。
商行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之前听母亲说过做法。”他如实回答着。
“嗯,从前母亲最喜欢做这道菜。”她点了下头认同。
锅中的温度升高,热油沸腾着溅落了几滴。
温清梧伸出手掌在上面探了探,确定锅底的温度适宜。
“小心。”商行樾出声提醒。
温清梧摇了下头,“没事的,锅底的温度还不高。”
商行樾侧目看她,女生又探出手试了下温度,伸手调了小火,用夹子把酿肉放在锅里。
她的动作又快又轻。
那些酿肉被放在锅底时甚至没有热油溅起。
或许白念夏对于做饭都不能这样熟练和轻巧。
商行樾想起她肩膀上的那处疤痕。
他的眸色渐暗。
“商行樾,商行樾,”
远处跑过来一个人影,扯着嗓子大声叫他的名字。
汪年还在和许哲感慨幸亏队伍里有两个会做饭的人。
郑淮舟喘着粗气跑到他们面前,神色焦急异常。
“商行樾呢?”他的气息不稳。
“厨房。”汪年伸手指了下院子里的那间小屋。
郑淮舟的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他拿出来接了。
厨房里的人出来了,汪年和许哲的眼睛亮了亮,都直勾勾地盯着温清梧手里的那盘菜。
“好饿啊,我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饭。”汪年状作无意地感慨。
“是啊。”许哲也附和着。
几道菜都做完了,就等着上桌。
温清梧听明白了他们话里的催促,快着脚步走向餐桌。
商行樾拿着那盘简易小凉菜从厨房里出来。
刚出门就注意到了那个碍眼的身影。
骤然靠近的陌生气息,刮蹭过自己的肩膀,那人来势汹汹地撞过来,身上带着难解的戾气。
他的力气很大,原本平行的手臂被撞歪,手里脱了力气。
温清梧下意识地想要惊呼出口,但还是压抑下去。
一只手搭在盘子的另一侧壁沿。
冰凉的手臂相贴,他替她稳住了身形。
她和商行樾间分明隔了很远的距离,他身上的清洌还是包裹着她。
“做事别这么莽撞。”
他脸上的神色没有变化,开口的话语却冷若冰霜。
郑淮舟正大口喘着气,似乎被气得不轻。
他伸出手指着温清梧,“南毓不见了,她哥哥也参加了这次实习,我想一切不必多说,自然清楚。”
他眼底的愤恨藏不住,指着温清梧的鼻子想要破口大骂。
身前的女生没说话,乌黑的发尾乖巧地垂着。
可是脆弱的肩胛骨却细微地发着颤。
商行樾抬手,拨开郑淮舟那只没有分寸的手。
“别太过分。”他漠然地俯视着郑淮舟,眼里是他没见过的厌恶和疏离。
天色很暗,乌云遮住了大半的月亮。
郑淮舟抬头看了眼天色,明白商行樾现在就是想护着温清梧。
他不想再纠缠,和她半鞠了躬,“我的错,是我没礼貌。但现在算我求你,陪我去找南毓。”
“你在这里等我,别参与这件事。”商行樾温声叮嘱了几句,跟着郑淮舟走了。
剩下几个人议论了几句刚才的八卦,围到桌前大快朵颐起来。
郑南毓失踪了。
温清梧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刚才郑淮舟的话。
她放心不下。
她了解温辰耀的性格,做事狠厉又不留退路。
在柳城那会若是邱淑月不阻拦,她可能早就被打残了。
思虑间她出了院子,站在礼堂前的那个分岔路口前。
小路前出现了个人影,她抬头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动作利落地踩着梯子躲到谷堆后。
那个人影渐渐走近,甚至不用靠近,凭借着走路的姿势她都能认清来人。
温辰耀。
他压着火气,黑色格子外套的袖子被刮坏了,露出里面渗着血的皮肤。
他似乎很急切,上台阶的时候差点踩空了,高大的身形晃了一瞬。
温清梧皱眉思索了一会,还是沿着他来的那条路跟上去。
林立的树木耸向云端,横亘交错的枝条偶尔划过衣领。
手机的光亮照着一小片光秃秃的土地,温清梧沿着崎岖的山路快步前行。
山里的夜晚风凉,吹到面颊上带来清冽的冷意。
温清梧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这条路似乎很长,走了许久也看不到尽头,园区内的安全有保证,但她不敢一个人贸然走进那片阴森的树林。
她按动手机找到和商行樾的聊天框,想告诉他这个消息。
脚下似乎踩到了东西,很闷的一声响。
她弯腰去看,手机屏幕碎裂,像是一朵炸开的水晶花。
女款手机壳,油画里少女提着芭蕾舞裙优雅地起舞。
温清梧才发现这条小路处在小山坡上,边缘处的土地有着异样的划痕。
山坡下面,会不会有人。
想法一旦出现,就会被证实。
她大着胆子握着手机向下照去,半坡上丛生的树枝遮挡住视线,黑压压地看不清。
她垂眸看了一会,向远处看去,路的尽头坡度不大,或许可以尝试着爬下去。
下坡的路不好走,怪石嶙峋,她没注意摔了一跤,顺着流沙滑下去。
大腿处传来刺痛的磨砺感,她没在意。
手机灯光照亮了角落得一遇,她看到脏兮兮的裙摆。
那缕光太过刺眼,郑南毓下意识抬手挡住了眼睛。
但被人发现的喜悦还是战胜了恐惧。
她抬眼看去。
温清梧。
原本温热的心脏在一瞬间骤然变冷,如坠冰窟。
她知道因为自己温清梧在学校受了不少委屈,现在她意外失足从山坡坠落,发生的一切都能找到理由。
如果她伺机报复…
如果。
她的手摸索着土地上的沙砾,摸到自己掉落在一旁的铁质发卡。
她现在无力逃脱,却也能给温清梧造成不小的伤害。
温清梧虽然清瘦,但靠近的身影却像漫天的阴霾笼罩住自己。
郑南毓握着发卡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她会怎么做,扼住自己的喉咙,或是拍下她狼狈的照片。
她无从得知。
“上来,我带你出去。”
意料之外的,发顶传来的声音清冽又心疼。
耳边的风声猎猎作响,她堪堪抬头看到那弯清月。
柔和软白的月光在地面留下小片光晕。
有人闯进这片月光,温柔的眉眼里担忧又无奈。
她弯下腰,脆弱的肩胛骨撑起短袖布料的褶皱,纤薄的背脊下沉。
心脏酥麻地在胸腔里乱撞。
她望进她悲悯的眼里。
那颗在黑暗里肆意生长的恨意被微凉的草木包裹。
郑南毓恍然发现,她从来都不讨厌她。
山里起了雾,迷蒙地遮挡住视线。
身上的疼痛盖过了其他感官,郑南毓放松了警惕,紧紧地贴住她的背脊。
“温清梧,你怎么找到我的?”
困意席卷大脑,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高空坠落引起的连锁反应,所以不敢轻易入睡,哑着声音问温清梧。
“碰巧看到我哥从这条小路走出来。”温清梧淡淡地解释着。
这样荒诞的理由,大概她也不会相信。
郑南毓垂着眼,看着她露出那截细白的脖颈,山里蚊虫多,那里已经被咬红了一片。
“我现在头特别疼,是不是摔坏了脑袋?”剧烈的眩晕感缠绕着神经,郑南毓握着她衣领的手收得更紧。
温清梧的身体停顿了一下。
她握着她双腿的手默默收紧,加快了脚步。
“不确定,所以不要睡过去。”她捏了捏她的小臂,想要唤醒她的意识。
冰凉的温度隔着衣料传到皮肤,郑南毓的意识总算清醒了些许,垂着眼睛看她。
“那你和我说说话。”她的声音细软,低低地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肩上的重量不算太重,走在山路上却难免觉得压力。
但她还是温着声音和她说话。
“知道他是坏人,为什么还和他见面。”
微风吹动模糊的树影,遮挡住暖白的月光。
郑南毓的注意被她的话吸引过去。
“知道他是霸凌者,为什么还愿意做他的跟班呢?”
质问的话刚说出口,她才发觉这样没分寸。
温清梧没有说话。
郑南毓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说手上有我的私密照,威胁我出来见面。”她趴在温清梧的肩膀上闷闷地出声解释。
私密照,脑海里的裙底照片闪过一瞬。
温清梧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瑟缩,连带着指尖传递无法控制的酥麻。
她想伸手抚上心口,刚松了力气才发现还背着人。
“很冷吗,你怎么在发抖?”郑南毓察觉到她细微地抖动。
她伸手想要去探探她额头的温度。
横亘的荆棘刮过发顶的碎发,身前的女生弯下腰身,带她走出黑暗。
“所以我那会抢了他的手机,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跑掉了,边跑边修改了长亮模式,可惜刚点开相册,就从山坡上摔下来了。”她继续说着当时的情景。
“我还没来得及检查,到底有没有我的照片。”她有些心灰意冷。
“他骗你的,他没有你的照片。”
郑南毓诧异地眨了眨眼,“真的?”
“真的。下次他再威胁你的时候,也不要害怕。”
她的声音清透,在空荡无人的小路上带着回音,郑南毓才发现,她竟然莫名地会让她感到心安。
漆黑的树林走到尽头,她抬眼,小路尽头,有人高举着手机灯光照亮了视野。
她看到郑淮舟向她跑来。
他脸上的焦急无处消解,径直地走到温清梧面前,伸手想要拉过自己的妹妹。
“她胳膊受伤了,小心。”温清梧小声地出言提醒。
郑淮舟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袖口被划坏了,头发也变得凌乱不堪,有几片残败的树叶还残留在她的发顶。
她扶着郑南毓的身体放平在担架,似乎全然不记得原本他的恶语相加。
“你怎么就确定她不是霸凌的人,不过是现在会演戏了而已。”
“我为她担保,你的火气撒给我,别到她面前发疯。”
他想起参加展会那天,秋莱走丢了,商行樾留给他的那句话。
他很少见商行樾发火,“担保”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显得怪异。
他们算是发小,但是商行樾十二岁那年跟随他父母的考古队去了北方,一年后才回来。
他和从前并无太大差别,依旧寡言少语,只是没了小时候的骄傲凌人,在他和路言衡疯玩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看杂志。
至于杂志的内容,有关于考古,也有动物医学。
那时候路言衡曾开玩笑说他在古墓里见了太多人,所以如今喜欢看动物了。
他没深究过商行樾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那时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相信温清梧。
只是眼下,看着郑南毓紧握着温清梧的那只手,那些从前坚定的信念却一点点无声地瓦解。
“是她救了我,哥,别误会。”郑南毓伸手拉了下他的袖子,焦急地解释着。
他哥一直对温清梧印象不好,眼下一直这样盯着她不说话,她怕他误会。
“谢谢。”郑淮舟温声道了谢。
他颔首。
像道谢,也像道歉。
周围围了不少人,看到郑淮舟这个样子,都小声地议论起来。
只是温清梧不想听。
“山坡下面的情况我看不清,她腿上的伤口像是利器划伤,记得打破伤风。”
她交代了几句后就自觉让出了位置,郑淮舟护着担架上了车。
直到红□□光消失在视线里,温清梧舒了一口气。
她好累。
手机震动了两下。
她刚想去看,有人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
“你没事吧,脸色那么苍白,郑南毓怎么了?”宋洛伸手帮她摘去发顶凌乱的树叶。
温清梧摇了摇头.
“没事,山里温度太低了,我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她笑着解释。
宋洛才发现她的衣袖上还沾着荆棘,盛着笑意的眼里蒙了一层雾,苍白的小脸上尽是倦意。
她离开的时候为她们做了饭,可是自己还饿着肚子。
宋洛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真有点心疼了,可惜汪年和许哲胃口太大,连带着菜汤都拌了饭。
她开口想说自己包里还有泡面,烧了水也能凑合当晚饭。
再抬眼时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
山里的路不太好走,商行樾伸手拨开那些丛生错节的枝条。
按照温清梧的描述大概就是这条小路。
她给自己发了短信,说郑南毓这次受伤的关键线索可能掉在了山坡下。
他的夜视能力不错,很快就找到了带着坡地滑落的位置。
顺着流沙的痕迹走下去不算难事。
只是山坡下崎岖难行,有几次他差点摔倒。
那她呢,还背着一个人,有没有受伤。
他拿着手电筒沿着温清梧画的路线图走近。
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他单手接了电话。
“南毓已经送到医院了,受伤情况不严重,但她说手机掉在那个山坡下面了,是指证那个人渣的重要证据,”他略略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等身边人的同意。
“你留意一下,相册里的照片。”他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这句话。
商行樾听得出来,他极力忍耐的愤怒,那或许是曾经郑南毓被欺凌的照片。
“嗯,放心。”他沉声应着。
山坡下比山上空旷,低矮的草木随风摇晃。
他抬眼看去,在那片草地的中央,有一个亮着光的东西。
许是刚才开着强光手电筒他没看清,如今在一片漆黑里却格外显眼。
他走近了。
低矮的草堆比想象中厚重,这或许是手机没有被摔坏的原因。
屏幕还亮着,他弯腰单手捡起。
黑夜里视线的聚焦很慢,当那张照片完完整整落在他眼里时,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那是一张从上方俯拍的照片。
女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背心,脏污浑浊的水从她发顶浇下,顺着她纤瘦的胳膊流到水泥地面,被水淋湿的头发贴着面颊,看不清她的脸,但嘴角的血迹清晰可见。
他握着手机的指尖收紧。
他自有记忆起就在榆大的附属学校,打过几次架,但没经历过校园暴力。
那些只会出现在新闻里的照片现在切切实实出现在手机里。
只是看了一眼,他都心悸。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理解郑淮舟的偏激。
只是这样一张看不清脸的照片成不了证据,他滑动着屏幕略略看去。
那些照片的拍照角度如出一辙,俯视的,上位者的姿态。
中间还掺杂了几张医院骨科的诊断报告,他扫了一眼患者姓名。
温清梧。
看来他作为哥哥对她还算上心。
他想起她每次蹲着摸秋莱起身后,总是会伸手摸向肋骨。
他没在意过。
只当是她的习惯动作。
照片太多了,看不清脸,但他心口的压抑感却纷至沓来。
像是看了一部血腥变态的电影,那些黏稠暗红的血迹像是一张网,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
漆黑的小路看不见光,温清梧刻意地放缓了脚步。
她忽然有些后悔让商行樾过来找证据。
本来以为温辰耀丢了手机没办法联系她,但她早该想到,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一部手机。
如果现在遇到商行樾,那今晚郑南毓受伤的情况或许她真的百口莫辩。
后背突然袭来的推背感,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情况,头发被人狠狠地攥在手里。
“温清梧,你真是胆子大了,”温辰耀扯着她的头发迫使她起身。
酸涩感充盈了眼眶,她不想哭的。
只是生理性的疼痛无法避免。
“从前用我的手机删了她的私密照片,现在又背着我偷偷地救她出来,”他冷笑一声,拉着她的头发让她靠近。
他抬手,反着手打了她一巴掌。
那行清泪不受控制地从她脸颊滑落。
她冷白的小脸见了红痕,抬眼卑微又讨好地看着他。
他喜欢凌虐他人的感觉,尤其是破坏了他家庭的小三的女儿。
如果不是她母亲那个贱人,妈妈又怎么会被他人指着鼻子骂小三呢。
他分明比温清梧大半岁。
山雾弥漫,阴沉厚重的云影遮挡住星星。
空中凉月的光芒被笼罩在朦胧的雾里,可商行樾的感官却格外清晰。
风声盘旋着从耳边刮过,一片树叶坠落在手机屏幕。
遮挡住原本血腥的痕迹。
手机光亮透过黄得发白的叶子,那张照片浮现在脑海。
女生的胳膊被抽打得发紫,脏污的无袖T恤盖住身形,她跪坐在沙发旁,躬着背脊清理地面。
拍照人刻意遮着摄像头的一角,看不清人脸。
但她右肩上的伤痕那样清晰。
却熟悉。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
他打开自己的手机,翻找之前四个人的合照。
郑南毓的脖颈左侧,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可是照片里的女生没有。
冰凉的掌心被手机凹陷的棱角硌得生疼,他的指尖蜷缩在不受控制的酸麻里,血液机械又停滞般循环。
那些照片都是一样的背景,一样的环境。
一直都是一个人。
潮湿的寒意席卷感官,迫近的冷风再次刮过面颊。
心脏叫嚣着似乎想要冲破胸膛,无法忽略的慌张。
迟来的愧疚席卷大脑,像是一把锋利冰凉的刀刺进胸膛,他疼得似乎身体都在发颤。
分明。
分明她才是受害者。
他却堂而皇之地一次次指责她。
一次次的刻意嘲讽,她都欣然接受。
她不顾安全地为秋莱捡项链,记得他的喜好去买他喜欢的蛋糕,在他缺席的两天给他记笔记。
他从前觉得她是为了讨好而伪装的善意。
现在想法被印证,可这真相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她以为自己逃离了一个魔窟,于是尽心尽力地对他好。
他却欣然接受认为这是她喜欢讨好的本性,对她的苦痛不闻不问。
商行樾,你总是居高自诩,说人性最冷漠。
可如今,最冷漠的其实是你。
呼啸的风从耳边刮蹭而过,带来细微的痛感,可他却不在意。
漆黑的夜路看不到尽头。
可他要去见温清梧。
就现在。
等一刻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