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玦抱着刀，默默走在冷柔危身后，忽然问道：“刚才他们是在干什么？”

冷柔危头也不回道：“事事都要我来教你吗？”

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如一记响钟，忽然将桑玦拉回到多年以前，他还在暗渊秘境的时候。

遇见阿姐以后，她教了他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东西。有些教、得会，有些教不会。

不管教不教得会，桑玦在后来已经慢慢摸索出来，会了，也刻意显得不会一点。

这样阿姐虽然会生气，却会手把手教他。

后来她无奈时也说过这样的话，“事事都要我来教你吗？若有一天我离开你，你要怎么办？”

桑玦那时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他既然遇见了她，又有什么理由和她分开？

桑玦有一瞬的恍惚，好像那时候的阿姐，短暂地回来了。

他忽然想，阿姐今天默许了他这样唤她，是不是因为她想起了什么。

桑玦的手不知不觉间攥紧，明明答案就近在眼前，他却忽然不敢开口去问。

问了，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一个问题：她当年究竟为什么离开他？

要质问她吗？

还是该央求她，不要再次扔掉他？

桑玦的心绪忽然乱了。在疯狂寻找她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总在想自己究竟哪里不好，究竟错在哪。总忍不住埋怨她的不告而别。

其实他恨过她的。这种恨并没有消逝，只是因为终于见到她，可她却失去了记忆，叫他一切想要埋怨，想要委屈的情绪，都没了源头。

现在，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忽然统统涌了上来。

桑玦默不作声地抓住了冷柔危的手，那力道大得让冷柔危即使在一片幽暗里，也感受到了他强烈的情绪。

冷柔危抬起手，皱眉，“做什么？”

桑玦吸了一口气，喉头滚了滚，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在幽微的光线里，冷柔危看见少年的眼角像是落了一点淡淡的星光。

冷柔危垂在袖中的那只手，指尖微微抬起。

星光一转，隐没到黑暗中去了。桑玦偏过头，松开了手。

他抬起刀鞘，点点冷柔危那边，又点点自己身后，转过身走了。

他这是要分头行动探查的意思。冷柔危会意。

随着桑玦的转身，那卒然明亮的火光绕着塔边的扶手点了一圈，将冷柔危的影子映在墙上，颤颤巍巍地跳动。

冷柔危指甲缓缓嵌进指节。

理性上清楚地明白，她说的话绝不是重话。她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但看着少年略显落寞的背影，眼前闪过他眼角微光，冷柔危竟不知为何，好像心脏被一根细微的线牵着，说不出那感受是怜悯还是什么。

好像她不该这样对他。

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冷柔危荒谬地笑了，摇摇头，转过身，余光瞥见那圈跳动的明火，她顿了顿，沿着这环形的壁画长廊缓缓走下去。

巡视一圈下来，冷柔危发现整座塔是封闭的，没有出口。

这个与画壁截然不同的世界，仿佛是这座塔圈禁出的囚笼。

她们被鬼王夫人的画壁困在这里了。想要出去，就必须回到壁画世界之中。

冷柔危习惯性地掐诀密语，要将她的发现同步给桑玦，想起刚才的情景，刚刚连接上那一端，却沉默了。

另一端的桑玦正在探查着画壁，他有些闷闷的。他这样一个悍不畏死的人，偏偏在这个问题上少了些勇气。

他生怕在她身边的这段时间是偷来的，生怕她想起一切的时候就会赶他走。而他的步步紧逼，反而让自己在她面前更加面目可憎。

桑玦不想给冷柔危留下这样的印象。

他感到棘手。像是面对一只高傲而又防备心极重的猫，想靠近它它就会远远避开，绕着你走，想强行抓住它就会被它抗拒记恨。

可他不去问，不去想，又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

他想要的从来很简单，只是在她身边。

神识中忽然闪现呼吸声，几乎低不可闻，桑玦也不知不觉放缓了呼吸。连心跳也变得小心起来。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

大概她随便说两句话也好。

等了一会儿，那边不见说话，桑玦想，不然他说点什么。

可就在这时，呼吸声消失了。

冷柔危断了法诀，抚上画壁，略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起这里的故事来。

这一处画壁似乎是因为颜料不够，没有被一起翻新，露出一小片破旧斑驳的画面来，与周围的画面有些格格不入。

画上有一个女子，勾勒面容的颜料已经褪色脱落，从仪态中也能看出是一个端庄的女子，她手中搭着一只竹篮，正朝一个方向望着。

她望的方向是一株茂盛的槐树看，树下站着一个小孩子，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支笔，神情有些忐忑。

这个孩子，不正是——

“小山？”冷柔危迟疑开口。

几乎话音刚落，淡淡的山茶花香气悄然出现在身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冷柔危默了默，道：“这画上的人是小山。”

桑玦走到冷柔危身边，顿了顿，在暗中看向她。

她的气息轻柔得像羽毛，落在他的肩膀上。就像以前她教他功法时失手伤了他，又来为他探查伤口时一样。

这种熟悉感好似在桑玦的心池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股微微惊喜的情绪，短暂地让他与那羽毛一样轻。

她在关心他。

桑玦其实比冷柔危以为得要了解她。

她这个人说不出什么关心在乎的话，她的行动，她的气息，就像是一组暗号，把一切都深深埋藏在里面。

唯有敏锐如桑玦，才能嗅探到冰山之下的秘密。

桑玦的心情忽然有些好，他解开刀鞘，“那就让他看看。”

冷柔危暗暗瞥了他一眼。

少年刚刚那点隐晦的气愤这会儿显然是烟消云散了。好像什么也不记挂在心里似的，翻脸比翻书还快。

要不是那点淡淡的星光，几乎要叫冷柔危疑心自己产生了错觉。

她眉心不觉舒展，看向小山。

小山飞在那壁画前，细细端详，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哽咽道：“阿姐那天难道来过吗？”

他分明记得他等了很久，都没有见到阿姐来。可她怎么会出现在画上呢？

冷柔危将视野放在更大的范围上。

除了这一小片旧画没被新修的画迹盖过之外，其他地方画的都仿佛是截然两个世界的事。

那些画面里的人物都是动着的，只有这一小块是静止的。

冷柔危少时遍览群书，对于诸多诡异奇谲的阵法都有印象。

这里看似寻常，却又像是某种不着痕迹的“眼”。

冷柔危掐诀，在此处探了探，果然，画壁上传来一阵法力波动，如海底暗流一般穿行过她们。

眼前的色彩急速变得浓烈，像是从染缸里捞出来一样。

桥上俯瞰的那副地狱婴灵图在冷柔危的脑海不断闪现，与眼前强烈的色彩汇入一条斑斓的河流。

瞬间天翻地覆的变化之后，一切戛然而止。

冷柔危脑海中空白了一瞬。

“姜大小姐，该你下赌注了。”一巴掌拍在冷柔危的手臂上，中气十足的女声把冷柔危唤入这个世界。

一张长长的赌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筹码，周围簇拥着许多人，一起吵吵嚷嚷地催促着冷柔危。

“姜大小姐要是赢了这一局，”旁边那中气十足的小娘子拿出一枚琉璃宝镜道，“那我吕家的传家之宝就是你的了。”

吕小娘子神气道：“姜大小姐拿来对赌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凡俗之物吧？”

冷柔危借这宝镜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大量的信息涌入冷柔危的脑海。

这里是江陵城，是一个女子独尊的世界。她出身江陵城最大的世家——姜家，是姜家大小姐，姜楚君。

姜楚君生性好赌，是个纨绔女娘，却也是未来的姜家家主。

冷柔危袖中的手暗暗掐诀。

还好，术法还能使用，弑神血弩亦可听取召唤。

只是隐隐间能感觉到，术法受到压制，不能大放大收地用。

冷柔危四下粗略地扫了一眼，没见桑玦的身影。

难道只有她自己进来了吗？

冷柔危眼前闪过画壁上的“眼”。

她确信，破局的方法，必然在其中。

她要在这个世界找到那个“眼”。

冷柔危无心恋战，她正脱身要走，衣袖被一青年男子牵住。

“大小姐，您该随阿素回府了，晚了，夫人要责怪的。”阿素是自小随她一起长大的男侍。

他秀气儒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簪着一根青玉簪。

阿素有一双不卑不亢的眼睛，单单站在那里就像一株素雅的玉兰，明明语气温和，却又能让人感觉到背后的强硬态度。

“唉——”吕小娘子卷起袖子，将阿素往旁边一推，“女人赌桌上的事，男人家出来插什么嘴？没看见你家大小姐正忙着吗？”

“姜楚君，别让我瞧不起你啊。”吕小娘子插着腰，笑吟吟瞧着冷柔危，“怎么，你该不会真像她们说的那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家这位小管家吧？”

随着她话音落下，满室哄堂大笑起来，连阿素那张白皙的脸上也浮上了淡淡的薄红。

明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场景，冷柔危却以一个修士的敏锐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气”。

随着吕小娘子的话和周围人的笑声，汇聚成幽幽盘旋的气，沉沉地压在她的头上，让她的身体完全不能听凭自己的使唤就此离开。

冷柔危隐约察觉到，她进入的这个局，不能全然随自己心意想去哪去哪，必须利用这里的规律，步步破局，找到“眼”才是。

冷柔危收敛思绪，放在眼前的赌局上。

吕小娘子把赌注下得这样大，冷柔危也必须拿自己最值钱的物件来下注——这是“气”的压迫。

“阿素，我身上最值钱的是什么？”冷柔危问道。

阿素犹疑道：“大小姐……”

“给我。”冷柔危抬手。

无论输赢，完成这场赌局，她就走。

周围的嗤笑声又低低响起来。

在冷柔危的注视之下，阿素缓缓抬起手，搭上冷柔危头顶的玉簪。

这是姜家大小姐出生时，以举世无双的一块孤玉雕刻而成，受全城城民礼赞祝福的一枚簪子，它不仅是价值连城的宝玉，更是身份和权力的象征。

全场一下子静默下来，似乎都隐隐觉得姜家大小姐这下玩大了。

阿素皱着眉，他动作也极其严肃，缓慢。他的长指很温柔，将那枚上好的羊脂玉簪子抽出来，连一根头发丝都顾惜着，没有扯疼她。

冷柔危不喜与人肢体接触，这样亲近又带了几分缱绻的接触更是令她厌烦。

还不待她推开阿素的手，只听身后“砰”地一声。

谁的身体重重地撞到了长桌上，宝镜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冷柔危借此掸开阿素的手，将自己被抽出小半的发簪扶正，回头只见那冒失的狂徒已经被吕家家丁押在长桌上，动弹不得。

吕小娘子看着那一地的碎片，怔了好半天，才终于缓过神来，指着衣衫褴褛的男子骂道：“好你个小畜生，竟敢打碎我吕家传家之宝！”

吕小娘子强烈的愤怒也压抑不住脸上的恐惧，一想到回家将要面对什么，她就又怕又恨，含泪咬牙道：“看我不要你的命！来人，给我把这小贱人拖出去打死！”

“姜大小姐。”那被死死按在赌桌上的人却硬挣起身看着冷柔危，一双眼睛狼崽子似的，额上爆出了青筋，嘴角挂着血，他却混不在意似地笑道，“既然宝镜已经碎了，不如就赌我的命，怎么样？”

“你算老几啊？也配与宝镜相比？”

“纯纯是个异想天开的疯子，是不是活腻味了？”

……

周围炸开的喧嚣仿佛与冷柔危无关，她垂下眼眸和他对视，几乎立刻就吐出两个字，“好啊。”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第 5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