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间房并排，最里遭的那一间，陈阴陵已将烛火点燃。

迎香强压下所有的怪异感觉，带着发愣的清泠泉打开其中一道房门，从琉璃葫芦里取出一壶酒，浇了他满头。

清泠泉木然的眼神一个震颤，呼吸急促，连连大喘气。

“清醒了么？”

迎香叹了口气，转身坐到茶桌旁的椅子上。

清泠泉抹了一把脸，谨慎地小瞥了一眼迎香，嗫嚅道：“迎香师伯，我好像是在拉两位前辈时，被鬼路上的阴煞气入体了……”

“好像还意外知晓了两位前辈的身份，一时头热，就想带着大家冲出去……”

迎香单手臂放在茶桌上，四指循序敲击桌面：“你并非是因为头热，而是因阴煞气入体，使得情绪大变，波动起伏剧烈。加之阴煞气相吸引的暗示，才令你那样急迫想要回到阴阳鬼路。”

“无法快速调节体内外入的阴煞气，道门修习资质、年岁都尚浅，倘若我记得不错，清泠泉，你此刻应当跟随承泣他们在回道门复命三里林任务的路上，为何回擅自脱离队伍，出现在不夜城？”

“又为何会在城内惹出乱子被抓住，扭送至赌局？你惹下了什么乱子？”

迎香的声音并不大，但声线冰冷，吐词清晰，不怒自威。

随着她的审问问题逐渐增加，清泠泉原本紧张的目光彻底暗淡下去，两眼一闭，跪在地上。

这一轮的地相与天相分别出自霸道门与太乙门，是至交好友。

而霸道门本就与太乙门交好，两方门派常有学术往来，门派内无论是否出师的弟子，还是已有成就的师长，大都有所往来。

清泠泉自小便两方门派跑，对迎香再熟悉不过。

她此刻面色微沉，摆出审问的架势，已是有四分不悦，容不得他打马虎眼。

少年咬了一下舌头，拱手闭眼：

“师伯赎罪，弟子是偷偷跟在师伯身边进的不夜城。”

迎香微怔。

清泠泉的声音继续道：

“小叔伯头回南下前，将他的随身法器复刻了一份给我，能在危机时刻保我性命。”

清泠泉出自道门世家清泠家，家族自上而下隶属于霸道门，一脉单传。

清泠家家风严谨，以“道”为己任，向来奔波于世间除邪煞的最前方。

阴煞阵与死域，也成了清泠家人葬身最多的地方。

到了清泠泉这一辈，死域出现得愈发频繁，他的父母更是在他尚且年幼时双双殒命于活尸初现的死域。

整个家族只剩下清泠泉和两辈的小叔伯清泠渊，他是被清泠渊带大的。

为了保护这个小侄子，清泠渊每每外出执行清除阴煞的任务时，都会给他一份用特殊术法辅以自己血练成的乾坤盘子盘。

子盘能将乾坤盘本身的效用复制去三成，特别是能在关键时刻，以母盘之力，替子盘挡去一次致命伤害。

只是子盘是有时效的。

清泠渊和清泠泉约定，会在时效范围内完成自己的任务，取回子盘，将它放入乾坤盘中温养。

同时，也能确保二人的安全。

但这份约定在这一轮清泠渊南下后再没践行，清泠渊从南面死域离开后马不停蹄赶往不夜城，再无音讯。

“先天法器子母之间互有感应。也许小叔伯也没料到，我意外能通过这份复刻的子盘连通母盘，看见一些他经历的片段。”

“在这份时不时传来的片段里，我看见他与师伯进入不夜城，而后，我再也感应不到母盘，也联系不上小叔伯了。”

“我本以为是因为这次的任务地点特性使然，有师伯和小叔伯两名九相在，定然不会出大乱子，可是数日前，我见到师伯，却没能看见小叔伯，和母盘之间的联系也依旧处于断开的状态——我才知道，小叔伯可能出事了。”

清泠泉言及此，原本虚弱踌躇的声音逐渐变得凝实坚定：“我知晓事关不夜城与九相真人，兹事体大，不可随意妄言，可小叔伯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

“回门派寻师父他们或许是一个办法，但师伯你对此闭口不言，没有赶回太乙门，甚至偷偷离开林水城，准备了开启不夜城的东西。乾坤盘的子盘除了能抵挡致命伤害以外，还能屏蔽人的气息半个时辰，我就想，就想跟着来看一看……”

“胡闹！”迎香听到此处，拍案而起：“地相将子盘给你，是为确保你的安全。你明知不夜城是什么地方，还偷偷跟来？你难道忘记了量力而行四字箴言？”

“你入城后，又做了什么？才会被绑住？”

清泠泉在听见这番提问后，原本的铿锵气势转瞬弱了下去。

“我跟着师伯入城后，没想到不夜城门直接关上，再也出不去了。想着不能就这么出现在师伯面前，就打算先靠着子盘在城中探查一番。”

“我在城西看见了一座祭坛，坛上绑着一个少女，周边全是柴火。身前还有一些奇怪的祭品。祭坛下面有很多祭拜的百姓。”

“祭坛上那个姑娘哭得伤心欲绝，旁边的穿着怪异的大祭司举着火把……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要活祭，一时情绪激动，就仗着没人看得见，冲上去把祭祀给搞砸了。可奇怪的是，祭祀明明停下了，祭坛上所有的东西却凭空消失了……

更奇怪的是，那周围的人突然就能看得见我，随后四面就出现了很多只黑猫，把我绑了。我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清泠泉行至西侧祭坛之时，原本街道上的所有欢呼声都悉数散去。

他一眼便看见高台上那个被划花全脸，捆绑在木桩上的姑娘。

那姑娘周遭堆满了柴火，眼泪鼻涕满脸。

但下方是一群为此欢呼雀跃的百姓，身边是举着火把，面色阴沉的大祭司。

所有人都在庆祝她的死亡，没有人关心她是否愿意，又是否害怕。

活人庆天祭祀，这是今日被诟病的陋习，邪道所用的邪法！

这不夜城究竟是怎样吃人的魔窟？

清泠泉一时头脑发热，便冲了上去。

迎香只觉得头疼，满腔怒气忍了又忍，最终还是一巴掌甩了出去：“你连这不夜城里的活人死人都辨别不出，真实虚假都看不清，怎么敢擅自出头？我道家何时教过你这种行事方法？”

“就凭着你的一腔少年意气，就敢擅自跟着我们进不夜城，这是不自量力！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在城内靠着子盘惹出事端，这是愚蠢自负！

你不过是因为身上带着地相的子盘，与你进城的是我与青灵师姐她们，才这样有恃无恐！”

“自你入不夜城以来，已经几次濒临险境？你回想自己此遭经历的一切，不过几个时辰，倘若是你独自面对，此刻你还有命活着在这里与我对话么？

你根本不是来寻地相踪迹的，而是来彰显你的无知与愚昧！

以你与宋维道等人为首，你们这些所谓这一代最天才的道门弟子，无一不是这样做事仅凭一腔热血，被保护得太过的家伙！”

迎香看着清泠泉逐渐染上红晕的双眼，不断耸动的喉结，心知不可如此轻易带过此事：“清泠泉，你抬眼看一看，这个世道，在你们自以为的安稳下，究竟藏着多少阴影？你出生至今，你们这些孩子，有几人独自除过阴煞气，有几人入过死域？”

分明你的父母，你满门，都是为了消除这些东西而牺牲的修道者！

清泠泉一瞬间如遭雷击。

少年不知人间疾苦，他被高置于象牙塔，只空有一腔热血与抱负罢了。

他是如此，他那些在不久前连一座凶宅都走不出去的好友亦是如此。

但在这些少年生活的世界里，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们这些事。

“你呆在这里，没有我的话，休要再私自行动。”

“你好好想想吧。”

迎香看着跪坐在地面，双掌撑地的清泠泉，将一枚传音符咒与这间房门的钥匙放置在他身前的桌子上，起身离开：“清泠泉，你们总归需要长大。”

自百年前，道门元气大伤后，它们便替门下的新弟子建立了一座完美的围墙，企图能以此培养出像多年前那样惊艳绝伦的修道者，应对世上愈发多的死域与阴煞气。

那一套近乎完美的递进修道方法，的确令不少道门弟子的道法精进，但他们却没有能与这些道法相匹配的心性，以至于百年后，道门百家，竟然还是靠着百年前后那些人在支撑着维持现世与阴煞气的平衡。

但这种平衡的维持随着时间的推移，显然愈发吃力。

更何况，这个世道，其实并未真正做到对“所有”人公平。

道门百名弟子中，女孩不足一个，必须用人命试错的死域和煞阵，永远是女孩被推到前面。

玄门尚且如此，人间亦不遑多让。

迎香用最后一把钥匙推开房门，入内点燃烛火，坐在木床上，双目移向窗边。

木窗并未打开，其上雕刻的花纹繁复精致。

她呼吸渐渐平复，闭上眼。

最里侧，陈阴陵所在的那间房屋烛火已熄灭多时。

晚上好，小天使们，我回来啦~

病毒感染间断发烧两天，扎了六针，挂了两天水，今天回来连忙开始赶稿子

非常感谢宝贝们的理解和祝福，回来一看到感动死了呜呜呜呜~

在努力恢复更新啦！（就是手背有点肿痛，打字速度挺慢的）

其实这一章在大纲里还有一半内容，实在写不完了，只能弄成两章来处理了呜